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重重碾过,溅起一片泥浆。
宋岐灵蜷在厢座阴影里,左肩的箭伤随着车厢颠簸不断撕扯,每呼吸一次都像有利刃在骨缝里刮蹭。
因马夫是慕容家雇来的缘故,二人并未放松警惕,顾连舟声称偶遇旧友,未能尽兴,要换个去处继续,便塞了些银钱与马夫。
马夫是个憨厚老实的,得了赏银更是二话不说,只问了声去处,便驱车往湖石巷赶去。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二人便在巷口下车,相互搀扶着、摇摇晃晃地往里走去。
“右转。”宋岐灵拖着沉重的步伐,勉强指路,“路尽头便是了。”
顾连舟见状,忙挟住她的腰身,将人半拥进怀里。
眼下正值晌午,天光大亮,来往之人不在少数,宋岐灵试图挣脱束缚,却听顾连舟低声道:“师兄莫再逞强了,还是留着气力养伤要紧。”
身体的疼痛尤甚,可腰间的那只手的存在感却也格外强,宋岐灵抿唇不语,只颓丧地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
无心的,他是无心的……
顾连舟不知自己是女郎,他只是担心自己的身体罢了。
在心底如此重复念叨着,宋岐灵艰难地行至居所门前,正欲开门,倏地想起钥匙还在随身锦囊里,指尖在锦囊中摸索未果,忽听“喀哒”一声,新换的铜锁如她一般,耷拉着挂在门环上。
她迟疑地抬头,却见顾连舟神色自若地推开朱漆大门,搀着她缓步迈入院中。
门闩咔哒落锁的刹那,宋岐灵终于泄了力道,几乎要瘫坐在地。
“到屋里再歇息。”顾连舟不由分说地将人背起,大跨步往里进,如入无人之境。
多亏了院子小,几个鼻息间,两人便已进了屋,宋岐灵被轻放在榻上坐下。
“咳——”她抬手捂住伤处,看着一刻也停不下的顾连舟,迟疑着开口道:“师弟,你先出去,我要换件衣裳。”
浑身的酒气扑了满鼻,她实在是一刻也忍不了。
闻言,正往桌上摆放瓶瓶罐罐的顾连舟动作一顿,眉头拧紧,不解地看向她,“你伤了肩膀,如何能独自换衣裳?”
说罢,不等宋岐灵反应,转身便去寻衣橱,目光逡巡了一圈,在床脚发现了一只装满衣物的箱笼。
“……不是有钱么,怎的也不舍得租间大点的屋子?”他蹲下-身去,挑拣了几件衣物,便往这边走来。
宋岐灵当真是怕他了。
“你忘了,门规所定,不可赤膊示人。”她的攥紧衣襟,沙哑的语调里透着些许无奈,“我自己来就好,你出去。”
在欢喜村时便不让人触碰,如今又是这般。
师兄总是如此逞强,不愿以弱示人,到底还是割舍不下面子。
在她的再三催促下,顾连舟沉默地放下衣物,目光幽怨地看了她一眼,而后出了房门。
“若有不便,喊我便是,我就在门外守着。”说罢,他轻合上门,独留宋岐灵一人静坐于床前。
她扯开外头饱蘸酒水的鸦青色衣衫,对着身上夜行衣犯了难。
玄色外袍尚可强拽,中衣却已与伤口凝成一片,她闭上眼,咬紧后槽牙,将布料一寸寸从血肉上揭离,恍惚听见皮肉分离的细微嘶响。
“……”自喉咙深处溢出一丝痛苦的喘息,宋岐灵拾起桌上的铜镜,照出肩头狰狞的创口。
被雨水泡发的皮肉泛着死鱼肚似的灰白,边缘却翻卷出艳丽的猩红。
伤口并不算深,至少没有见骨。
取来蜡烛点燃,将匕首在烛焰上烧至橙红,她便颤抖着手握住刀柄,向伤处贴近。
刃尖触及伤口的瞬间,皮肉蜷缩的焦糊味猛地窜上鼻腔。
冷汗霎时浸透鬓发。
这般处理皮肉伤虽残忍了些,于伤口恢复却有着莫大的好处,是以,宋岐灵即便忍得双目赤红,牙齿打颤,也不愿松开。
待一整块伤处熨帖完毕,她方手一抖,“铛啷”丢了匕首。
取来金创药抹于伤面,再用干燥的布条将其缠绕紧实,在肩头艰难勒出个歪斜的疙瘩。
一番折腾后,她恨不得就这么赤膊躺下,余光却瞥见门外的身影,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也不知顾连舟这一根筋是如何想的,竟固执地守在门前,大有一副再也别想甩开他的架势。
换下染了血污的衣衫,在身前裹上素绢,宋岐灵幽幽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为了掩人耳目,她何需扮作男子,也不至于一步错,步步错,将自己逼到如今进退两难的境地。
穿戴整齐,她轻唤了声,便听门口传来窸簌之声,不过须臾,顾连舟推门而入,见她面若金纸,气若游丝的模样,眉间蹙起了一座小山,“我这就去请柳岱过来。”
眼看他转身便走,宋岐灵不免心中焦急,“不是甚重伤,不必劳烦柳医师,你……你别去!”
话音落下,顾连舟硬生生停下脚步,转身来到她跟前,半蹲下-身,眼中说不清是忧虑还是气恼:“怎的就沦落到今日的地步?既不让我看伤口,又不让我去寻郎中,难不成师兄您是铜墙铁壁做的身体,只在床上好好待着便能痊愈么?”
宋岐灵咋舌。
又听顾连舟继续道:“我拿你当作敬重的师兄,你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拒我于门外,说到底,师兄的心里还是没我。”
“我……不是……我。”宋岐灵眸光微闪,叫顾连舟步步紧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她对上顾连舟灼热的眼神,心头蓦然掠过一丝异样的颤动。
他此刻的姿态算不得体面,为了迁就自己刻意半蹲着压低身量,仰头看她时,唇角还挂着不合时宜的冷笑,就像是……一只遭人弃养的犬类。
无端的联想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苦恼地想,旁的师兄弟也像他们这般亲昵,需得时刻将彼此放在心上么?
依着浅薄的经验和理解,宋岐灵艰难开口道:“有的,有你的。”
这么说似乎也不对劲。
她忽觉耳根子发热,急忙解释道:“做师兄的,哪里就要师弟担忧照顾呢,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此行凶险异常,不便带着你,你明白我的用意么?”
“是啊,凶险异常。”顾连舟的目光自她肩头掠过,而后重新落回她的脸上,说话间多了分压迫感,“若非今日我碰巧进了藏书阁,怕是以后再也见不到师兄了罢?”
怨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往宋岐灵心口扎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软之感自心底生出。
她无措地伸手,在顾连舟的手背上轻拍了拍,便见眼前之人神情微怔,垂眸看着交叠的一双手。
“以后不会了,你原谅我可好?”她声音软下来,诚心告饶道。
一股难言的沉默在二人间弥散开来。
半晌,顾连舟手指微蜷,率先抽回手,站起身来,“既不愿请郎中,那我去煮碗姜汤总行了罢。”
说罢,不等宋岐灵回应,便夺门而去。
一炷香的功夫,顾连舟端着浓浓的热姜汤去而复返。
也不知他剁碎了多少老姜,褐色的汤面上还浮着未滤净的姜末,热气蒸腾间辛辣味直冲鼻腔。
宋岐灵由着他将汤汁一勺一勺喂给自己,眉头紧蹙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待最后一勺汤咽下,她只觉舌根发木,连呼出的气息都带着股姜的辛烈。
“我感觉好多了,真的。”她笑得比哭还难看,“我想睡一会儿。”
顾连舟盯着她看了会儿,旋即放下汤碗,扶着她躺下。
床褥算不得柔软,脊背触及硬挺的床板时,伤口处传来一阵钝痛。
宋岐灵闷哼一声,心虚地扯起唇角,笑道:“我无事,你莫要忧心。”
闭上眼不过片刻,许是姜汤在作祟,亦或是紧绷多时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浓重的困意席卷而来。
狭窄的寝屋里,宋岐灵毫无防备地陷入了沉睡。
顾连舟坐在床沿,惟恐人消失一般,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师兄瞧。
睡着的师兄看起来格外单薄,眼睫在眼下投出两片清灰的阴影,连呼吸都轻得像是要消散。
心中空荡的一处好似终于得到了填满,他紧扣着指节,掐下深深的月牙,却毫无知觉一般。
他目光下移,落在师兄苍白的颈侧。
师兄睡得匆忙,几缕散落的发丝被压在脖颈下,此刻被汗水浸湿,紧贴着皮肤。
看起来很不舒服。
盯着那处看了许久,他终是忍不住俯身探手,抬起食指小心翼翼地去碰师兄的侧颈。
两人的距离骤然拉得很近,只觉一道薄薄的呼吸喷洒在自己的面颊之上,顾连舟浑身一僵,喉结滚了滚,呼吸亦跟着急促起来。
屋内太静,以至于衣料摩擦声和骤然加速的心跳声都显得震耳欲聋。
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慌乱地站起身来,立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在狭小的室内胡乱扫了一圈。
房梁太矮,比他的身量高不了多少,上面堆积着陈年灰尘,一根蛛丝自梁柱垂下,尾端缀着只蜘蛛。
桌子也不够宽敞,堆着零散的瓶罐和些许杂物,还有一盒造型怪异的圆盒。
目光在这圆盒上多停留了片刻,顾连舟走向桌前,拿起这物。
骨节分明的手利索地旋开盒盖,露出里头的赭色膏体。
淡淡的土腥味,不算好闻。
却有几分眼熟。
凝眉思索一番无果,顾连舟把它盖紧放回原处,转身看向熟睡的师兄,却见不知何时开始,被褥竟松散开来,皱巴巴地堆在腰间,活像跟谁打了一架似的。
睡相怎的还是这般不老实……
顾连舟无奈地轻叹了口气,走上前去,替师兄掖了掖被角。
暮色渐沉,斜阳自窗棂漫入,将室内染上一层暖色的薄晕。
金红色的光斑攀上宋岐灵的眼睑,将她微颤的长睫镀成琥珀色,她在睡梦中缓缓蹙眉,唇间溢出一声含糊的呓语,又沉沉睡去。
掖被角的双手一顿,俄而缓缓抬起,悬在半空中,五指展开,遮住那抹扰人的夕照。
屋内寂然无声,唯有浮尘在光束中缓缓游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