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连舟被推搡着进了南城最好的酒楼——吉祥居,坐在桌前与柳岱相顾无言。
俞七的嘴实在是碎,将欢喜村的见闻当话本子讲与人听,听得赵珩眼都直了,手里的花生米半天没往嘴里送。
这兄弟二人勾肩搭背,一人提着酒壶,另一人捧着茶碗,倒也喝得尽兴。
只是苦了顾、柳二人,实在是不知说些什么,只埋头对付着桌上的饭菜,眼瞅着八宝鸭都快啃得剩骨架了,那俩还不见消停。
“咣铛——”
一壶梨花白砸在桌面上。
赵珩面颊微红,张嘴呼出薄薄的酒气:“你们既是钰哥儿的兄弟,那便也是我赵观砚的兄弟。”
他扭头看了眼俞七,咧嘴笑道:“这浑小子不饮酒,你们也不饮?”
顾连舟默默接过酒壶,替柳岱斟了杯酒,而后开口解释道:“某近来在吃药,恐酒水与药性相冲,便不饮了。”
替人开了药方的柳神医:“……”
“原是如此,那还真是可惜了。”赵珩睨着顾连舟,忽地笑出声,“怎的年纪轻轻便药罐子傍身,可是哪里不舒服?”
不等顾连舟回话,柳岱便清了清嗓子,道:“他害了相思,心火旺盛,不是甚大毛病。”
闻言,赵珩面上闪过一丝迷茫。
俞七一口茶还未咽下便险些喷出,他“砰”的放下茶盏,鼓腮平复片刻后,指着顾连舟的脸道:“顾兄,你害的哪门子相思啊?”
说罢,忍不住笑出声来。
顾连舟垂眸看着桌上的酒杯,抿唇不语。
见他这般,俞七只当他默认了此事,渐渐敛了笑意,目光在柳岱与顾连舟间来回逡巡,“你们……怎的只瞒着我一人?”
柳岱拈起酒杯,凑近唇边啜饮一口,他看了眼沉默的顾连舟和惊疑不定的俞七,轻笑道:“开个玩笑,莫要怪罪。”
笑意又重新回到俞七脸上:“我就说嘛,这一路走来,也没见着顾兄中意哪家姑娘啊。”
说罢,冲顾连舟挤眉弄眼起来,“是吧,顾兄?”
顾连舟掀眼看去,神情淡淡道:“自然。”
柳岱:“……”
怎的听语气,你们俩还攀比起来了?
他神色复杂地看了眼顾连舟,心道你说得如此笃定,日后是不准备娶妻了还是怎的?
如此想着,倒也没能说出口。
“来来来,吃菜吃菜。”赵珩打了个酒嗝,拿起筷子去夹桌心的糖煎莲子,也不知是头晕还是旁的原因,筷子每每碰到莲子便打滑,叫人看了忍不住发笑。
俞七打趣他道:“换一道菜罢,你便非吃它不可么?”
话音落下,便见那颗滚圆的莲子“噌”的一声,自盘中飞起,落到了地上。
“骨碌碌”一声闷响,宋岐灵拾起散落在地的香丸,心头没来由的不安。
今日她观天象,只见天边黑云沉沉,实乃大雨将至之兆,她筹划许久,准备今夜趁雨幕遮挡,潜入南城王府。
将香丸放在桌面,她举起中的葛布袋,看清底部霍开的口子,眉头缓缓蹙起。
平日里还好好的,怎的今日就开线了。
眼看行动在即,这可不是甚好征兆。
换了只结实防水的牛皮袋,将衣物和符篆检查一遍,宋岐灵这才坐于桌前,拿清水将面上的粉膏尽数卸去。
湿润的巾帕自上而下重重拭过,原本的眉形显露,不似易容时那般刻意描画的锋利,反而柔和如远山含黛,一双剪水眸被映衬得愈发透亮。
唇上的暗色粉脂亦被随意抹去,现出原本的唇色,不施胭脂,却因粗鲁的动作充盈着淡淡的血色。
盯着镜子里的模样,宋岐灵恍惚一瞬,恍若透过镜子看到了另一人的模样。
待一盆清水变得浑浊不堪,她方放下巾帕,起身替自己换上一袭玄色劲装。
这身由上乘漆布裁制成的夜行衣花了她不少银钱,只为今夜顺利出入王府。
待穿戴完毕,她便合衣躺下,静待夜幕降临。
子正一刻,雨滴敲击窗沿,伴随着“砰砰”几声,雨势渐大。
宋岐灵起身戴上黑纱面巾,吹灭烛火,翻窗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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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线粗如麻绳,自黑云中垂直劈落,砸在王府五进院落的青瓦上,激起阵阵白雾,远远望去,整座府邸恍若在沸水中蒸腾。
檐角兽首的口中吐出短瀑,与飞泻的雨水连成水帘,将朱漆大门冲刷得血色淋漓。
一道黑色人影悄无声息地落地,猫着身子向前飞快疾跑,虽有雨幕遮挡,却好似生出灵窍的豹子精般,精准地辨出路线来。
夜色已深,整座王府陷入沉睡之中。
抄手游廊外,铜缸接满雨水溢出,宋岐灵脚步稍停,借这缸水洗去鞋底的淤泥,这才向王府的中心——南城王赵煜的寝房走去。
这间屋子实在是惹眼,虽是深夜,屋檐下的琉璃灯却仍旧亮着,四名带刀侍卫站在门前,目光好似凝住一般,定定地注视着前方。
宋岐灵蹲伏在暗处,取出一颗龙眼大小的香丸向前轻推,那香丸在木质地面滚动前行,摩挲生热,缓缓释放出一股淡香来。
一、二、三……
宋岐灵默默数了十个数,便见四人目光迷离,软着身子倒下。
王府戒备森严,明面上虽只有四名护卫,暗处却少不得还有死侍。
耐心等了片刻,却久久不见动静,宋岐灵这才放下心来,摸着墙往前踱行,绕开门口躺得歪斜的几人,抬手推门。
……没能推动。
赵煜心思缜密,防守严密倒也在意料之中。
宋岐灵拔出藏于靴中的匕首,沿着门缝缓缓插/入,一寸一寸往上挑拨,直待耳边响起一声细微的“咯哒”声,方知事成了。
把着门沿往里推,露出可供一人进的门缝,宋岐灵深吸一口气,轻手轻脚地钻了进去。
屋内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心跳声在耳边轰鸣,如擂鼓般剧烈震颤。
眼下她就处在王爷赵煜的寝房中,无论是否被察觉,今夜都免不了脱一层皮。
既如此,她倒不介意再添些手段。
她迅速在屋内布下三颗香丸,又在门缝处贴上一道隔音符纸,以防赵煜暴起呼救,惊动暗卫。
待一切准备妥当,她才取出火折子,轻轻一吹,火苗倏然亮起。
借着微光,她将屋内的大致摆设看清。
目光所及,数百张宣纸如枯叶般铺展在地面,其上用墨汁凌乱地涂抹着什么,有些被鞋印碾出泥泞的褶皱。
宋岐灵下意识向后撤了半步,忽而意识到自己足下的泥浆已被提前清理干净,这才放下心来,踱着步子往屋里挪去。
绕过屋心的山水屏风,看着近在咫尺的青纱床帐,一颗心脏几欲跳出胸腔。
她事先布下隔音符,此刻屋里极静,针落可闻,可她并未听见男人的呼吸声。
难道赵煜不在榻上?
心思微动,她伸手撩帐,朝里看去。
帐幔入手冰凉滑腻,随着帐钩上缀着的鎏金铃铛轻轻一响,清苦的药香扑面而来。
宋岐灵眸光微颤,眼底映照出榻上之景。
一个女人静静地躺在那儿。
但见她的肌肤苍白如冷玉,颈侧血管透出淡青色纹路,恍若釉下瓷瓶绽开的冰裂纹,鸦羽般的长发在锦枕上铺展开来,衬得她眉眼愈发精致,宛若画中仙子翩然落入凡尘。
看起来如同沉睡,胸口却不见起伏。
竟没有呼吸?
宋岐灵指尖微颤着前伸,正欲探一探此人的鼻息,忽觉颈后一阵寒气袭来。
她眸光陡暗,于电光火石间扯下床帐,裹着那人向后用力一推!
趁着间隙,她终于看清了来人——身形高大却清瘦得过分的男人、这间屋子的主人,南城王赵煜。
他方才是躲哪儿了?何时醒的?
三颗香丸都不足以让他昏睡,怎么可能?
宋岐灵并不打算与他过多地纠缠,矮身躲过他劈来的掌风,就地一滚,爬起后向外跑去。
意料之外的,赵煜并未追上来,只站在床前静静地看着她逃远。
这般谨慎之人,却将床上之人看护得像块宝贝似的。
那女人是谁?
南城王的贵妾?亦或是……昭懿长公主?
宋岐灵撕下门缝上的符篆,拉开门缝,踩着游廊上的栏杆,一头扎进雨幕之中。
心头的不安仍未落定,稠密的雨帘兜头浇下,顺着脊椎滑进腰带,冰得人一激灵。
“咻——”
突兀的声响破空而来,裹挟着潮润的水汽,瞬间压过雨水激荡的嘈杂。
宋岐灵脚步微转,回身看去。
视线所及,箭杆旋转搅碎雨线,带起激荡的水雾,箭簇穿透层层雨帘,“噗”地扎入她的左肩。
鲜血霎时绽开,被雨水冲刷而下,很快隐没于玄色衣衫间。
剧痛如炸雷般从肩胛骨辐射至整条手臂,肌肉本能地痉挛抽搐,几乎让她跪倒在地。
宋岐灵踉跄着连退几步,勉强稳住身形不倒下,继而连滚带爬地往远处跑去。
赵煜这老贼,果真留有后手。
多亏了自己早有防范,在内里多穿了件护甲,只是这箭矢落点刁钻,还是叫她挂了红。
暗道了声晦气,宋岐灵抽出腰间匕首,咬牙砍断箭杆,沿着来时路线往回走。
余光却瞥见数不清的火光自游廊深处冒出,王府护卫倾巢而出,不知是谁大声叫嚷着“有刺客”,一排长刀便“唰唰”拔出,向着她的方向追来。
“……”
今日她怕是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