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锁梧桐(六)

“听说了吗?昨儿夜里府上闹贼了。”

“我上哪儿听说去?你这消息又是打哪儿来的?”

“没瞧见菜巷那边巡逻的侍卫都多了一倍?看那架势,昨晚的事儿可不小呢。”

老赵头蹲在水池边择菜,闻言手直哆嗦。

今早他照例在家门口等着桂生,左等右等却不见人影,怕误了时辰挨上头责骂,只得自己赶车来送菜,谁知刚到角门就被守卫厉声喝住,连人带车被翻了个底朝天。

那阵仗,简直要把路过的苍蝇都查个明明白白。

老赵头越想越心慌,总觉得这事儿跟桂生脱不了干系。

要真如此,自己岂不成了递刀的帮凶?这堂堂王府,碾死他个送菜的,还不跟碾死只蚂蚁似的?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得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手一抖,扯下半截菜叶。

“都停下手里的活!”

来人是内院的周管事,平日里最是和善的一个人,此刻却绷着一张脸,指着他与院里的几个男人,“你,还有你们几个,把上衣脱了。”

老赵头的心猛地一沉,扔下手中的菜叶,手指不自觉地揪住了衣襟。

周管事身后站着两名带刀侍卫,眼神如鹰隼般锐利,显然不容违抗。

院里几个干粗活的菜户面面相觑,有人低声嘟囔着“这算什么事儿啊”,却也不敢耽搁,慢吞吞地解开了衣带。

老赵头咽了咽唾沫,指尖发颤地扯开粗布短褂的系绳,冰凉的晨风一下子灌进怀里,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周管事眯着眼,视线一寸寸扫过众人的胸膛和后背,像是在搜寻什么。

老赵头偷眼瞧去,只见身旁的根叔身上黝黑粗糙,布满陈年的疤痕和晒痕,年轻的李牙儿倒是皮肉白净,只是肩头有一道新结痂的擦伤,像是摔的,而最边上的张驼子佝偻着背,肋骨根根分明,皮肤松垮地耷拉着,显然是个常年挨饿的苦命人。

老赵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干瘦的胸膛,上面除了几道早年挑担磨出的老茧外,并无异样,可他的心跳却越来越快。

好端端的要他们脱衣裳做甚?莫非此事与昨夜那盗贼有关?

正惶惑间,周管事的目光忽然钉在了李牙儿肩头的那道伤口上,眉头一皱:“你这伤是怎么来的?”

李牙儿吓得一哆嗦,结结巴巴道:“回、回管事的话,前几日搬柴火时不小心蹭的……”

周管事没吭声,伸手按了按那处痂痕,疼得李牙儿龇牙咧嘴。

老赵头屏住呼吸,余光瞥见周管事的手指在李牙儿肩胛骨附近摩挲了几下,似乎在确认什么。

“行了。”周管事终于收回手,脸色依旧阴沉,却挥了挥手,“都穿上吧。”

众人如蒙大赦,慌忙拢起衣衫。老赵头系衣带的手还在发抖,心里却更加不安。

周管事到底在找什么?难不成,难不成昨夜那小贼受了伤,若真是如此,那桂生……

他不敢再细想下去,只觉得这王府的天,似乎比往日更阴沉了。

-

逼仄的藏书阁楼里,灰尘在斜照进来的光线中浮动,霉旧的纸页气息混着血腥味,沉甸甸地压在宋岐灵的呼吸里。

她仰面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冷汗浸透了单薄的衣衫,黏腻地贴在脊背上,右肩的伤口狰狞地翻着皮肉,暗红的血渍在衣料上洇开一片乌沉。

箭头已被她咬牙拔出,丢在一旁,尖端还挂着黏稠的血块。

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钝刀在胸腔里搅动,疼得她眼前发黑,她颤抖着抬手,指尖触到滚烫的额头。

果然发热了。

她哑着嗓子骂了一句。

昨夜她躲过王府追兵,翻窗进了这间藏书阁,便再没出去过。一来,她身上的伤亟待处理,所幸箭矢未淬毒,仅是皮肉之伤,二来,连番奔逃已耗尽体力,不幸的是,她淋了一夜冷雨,此刻怕是染了风寒。

阁楼外隐约传来脚步声,靴底碾过木梯的“吱呀”声让她浑身一僵,宋岐灵死死咬住下唇,忍着剧痛往阴影深处蜷缩,手指摸到了袖中冰凉的匕首。

若被发现,便只能拼个鱼死网破了。

可那脚步声却在下一层停住了,接着是翻动书卷的沙沙声,宋岐灵紧绷的脊背稍稍放松,可随即又是一阵眩晕袭来。

她闭上眼,喉间溢出一丝压抑的喘息,失血过多,加上高热,她知道自己撑不了多久。

须得想办法离开这里……

她摸索着去够藏在腰带夹层中的药粉,可指尖已经不听使唤,药包“啪”地掉在地上,细白的粉末洒了一地。

宋岐灵盯着那粉末,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

她怎落的这般狼狈的境地。

-

春阳斜照,碧桃灼灼。

赵珩在园中设宴,邀了几位世家公子赏花吟诗,顾连舟与柳岱、俞七等人围坐在青石案前,案上摆着精致的茶点,一旁的小厮正捧着酒壶斟酒。

“咚——”

一支雁翎箭破空而过,稳稳落入远处的铜壶中,园中顿时爆出喝彩声,惊得枝头的鸟雀扑棱着翅膀飞起。

“好准头!”俞七抚掌大笑,顺手从石桌上的盘中拈了颗蜜渍梅子丢进嘴里,酸得眯起眼来,“再来再来!”

他转头冲赵珩挤眉弄眼道:“世子爷,前些日不是还愁眉苦脸说将人姑娘得罪狠了么?怎么今儿不去陪你那未婚妻,倒把我们几个拘在这儿陪你耍乐?”

赵珩正仰头饮尽杯中酒,闻言"咚"地放下酒盏,笑道:“就数你记性牢。”

他沉吟片刻,眼底笑意渐浓,“我已差人去李家递了帖,邀请他们兄妹二人一同来府上做客。”

“你倒是会省事。”俞七虽未开情窍,却觉此举不妥,“就不怕人姑娘恼你,不来赴约?”

赵珩眉梢轻抬,语气笃定道:“不会的。”

顿了顿,他补充道:“至少今日不会。”

闻言,俞七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此话何意?”

话音落下,却见赵珩坐直了身体,眼中闪过一丝期冀:“父亲今日得空,答应了替我谋亲一事。”

嘶,这话怎么听起来这么奇怪?

倒像是亲爹抽空给儿子订件衣裳似的,偏生赵珩还一副捡了便宜的模样。

俞七一时语塞,嘴角微抽,干巴巴道:“哈,王爷果真日理万机,连自家儿子的婚事都要抽空才能谋划。”

他自是不知晓其中秘辛,赵珩讪笑两声,目光扫向一旁静坐的顾连舟,窥见他手指轻抚腰间一造型怪异的革布袋,不由打趣道:“顾兄这只香囊……好生别致。”

不怪他会注意倒这只钱袋,只因此物既不是丝绸绫罗织就,亦不是寻常棉布缝制,灰沉沉的一坨,挂在顾连舟的腰间,与他那身锦衣华服显得格格不入。

闻言,俞七突然凑过来,胳膊肘往顾连舟肩头一压,没个正形道:“莫非是哪个相好送的定情物?”

话音落下,园中顿时响起暧昧的哄笑。

顾连舟也不恼,俯身抽出箭筒中的箭杆,向远处掷去,但见箭矢“嗖”地落下,穿过正在晃动的铜壶耳环,带得壶身“嗡嗡”震颤。

“嚯,顾兄这一手当真是……”

俞七的夸赞声忽然变得遥远,顾连舟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仿佛有细碎的低语在脑海深处回荡。

似有所感,他垂眸看向自己的脚尖,便见几缕菟丝子正从靴底游弋而出,下意识碾了碾脚尖,它却愈发活跃,尖端往上翘起,向远处延伸。

顾连舟指尖微颤。

他清晰地感觉到,菟丝子正沿着他的经脉游走,莫名的躁动不安。

接连沉寂了好些日,怎的今日却一反常态,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吵醒了一般。

他不动声色地抬眼,目光越过假山亭台,落在远处那座灰檐朱栏的阁楼上。

“顾兄,顾兄?”俞七聒噪的声音在耳边骤然炸开。

顾连舟眉头蹙起,撑桌站起身来,只听“砰”的一声,脚边的箭筒遭他带倒在地,十余支木箭骨碌碌滚出,一地凌乱。

“失礼。”他深呼一口气,压住心头的不适,抬脚绕过石桌往外走去,“某去更衣。”

见他面色发白,俞七等人只当他身陷五谷轮回之苦,一时也不敢阻拦。

赵珩扭头吩咐小厮:“替顾公子引路。”

却见顾连舟步履匆匆,头也不回道:“不必,我去去就来。”话音落下,衣袂翻飞间已消失在回廊转角。

俞七看得感同身受起来,揉着自个儿腹部直咂舌:“这得憋得多狠呐。”

昨夜一场骤雨,将后花园浸得湿透。

青石小径上积着未干的水洼,泥泞的土壤黏腻地裹住靴底,顾连舟却丝毫顾及不到被雨露沾湿的衣摆,只迫切地想要搞清楚一事。

那就是为何菟丝子会脱离他的身体,分出一缕往远处游走。

偏生那株特立独行的菟丝子走走停停,好似有意等待他一般,待他跟上便继续向前游走。

这场面着实诡异。

他穿过繁茂的花丛,绕过嶙峋的假山石,沿着石子路行了一路,最终在一处幽僻的建筑前停下。

只见那缕菟丝子沿着朱红色的门扉攀援而上,熟门熟路地钻进铜锁缝隙中,不过几个鼻息,锁芯内传来极轻的“咔哒”一声,门锁应声而开。

顾连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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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锁梧桐(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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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师兄今天掉马了么
连载中好大一只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