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还好好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俞七碍于顾连舟肩头的不明泥浆,只得姿态别扭地缩在伞下,催促他道:“快些走,行川还在等咱们呢。”
顾连舟不甚理解俞七的做法:“为何不多买一把伞?”
三人撑一把伞,挺拥挤的……
却听俞七不以为然道:“若不是碍于那画纸不能沾水,我是一把伞都不想买。”
他颇为嫌弃地往后看了眼伞肆,而后凑到顾连舟耳边,小声道:“太贵了,一把伞居然要我一两银子,且不能还价,简直是黑店!宰客!要知道它可比寻常伞价贵出了十倍有余,换做粮食,足够寻常人家一年吃喝了。”
闻言,顾连舟沉默片刻,转身便往伞肆下走。
见状,俞岐忙扯住他,不解道:“作甚去啊?”
顾连舟眉头轻蹙道:“找他退货。”
他原道一两雪花银不过银锭里最末等的小钱,直到今日听俞七所言,方明白从前的自己有多么挥霍无度。
是以,当俞七拦着自己的时候,他有些不解:“不是嫌伞贵么,咱们将它退了,换成蓑衣可好?”
“我的好哥哥欸,你若是没撑伞便还好说,如今这伞磕碰了不说,还遭了雨,如何能退?”俞七见他要收伞,忙伸手拦住,“走走走,这会儿人多,可都看着呢。”
他看着屋檐下乌泱泱的人群,笑得比哭还难看:“这事怪我,没事先同你说清楚,诶哟你别冲动啊,咱们先去画肆同柳岱汇合,别让人等急了。”
好说歹说,终于将顾连舟这条犟驴拉回头,俞七在心底默默替自己掬了把汗,见顾连舟仍一副不甘心的模样,忍不住道:“从前没发现你这般倔,真该让宋三那小子看看……”
转念一想,宋三不正是那根拴住顾连舟的缰绳么?眼下缰绳不翼而飞,这头驴可不是要疯?
骤然提及师兄,顾连舟倏然歇了声,垂眸盯着自己的脚尖出神。
因着阴雨天的缘故,菟丝子亦蔫蔫的,叫他盯了片刻,方不大高兴地往前探了探头,似是捕捉到空中的气味,触须摇摆着,向远处延伸了几寸,而后被雨水浇灌着退回到顾连舟脚下。
看模样竟有些可怜。
这几日师兄不在身边,它也好似丢了魂一般,不像从前那样活跃,更别说缠着人不放了,整株菟丝子大部分时间都沉默地蜷缩在他的阴影之下。
俞七见他沉默,屈肘搡了他一把,“顾兄,看着点路啊,我快被你挤进水坑里啦。”
顾连舟这才回过神来,往一旁撤了几步。
俞七便被瓢泼的雨水淋湿了大半衣衫。
“……”罢了,他已是个稳重的大人了,何必同一头倔驴计较。
今日他受父亲的命令,要前往南城王府,向那南城王的好大儿赵珩递拜帖。
说是二人自幼便交好,当初得知俞七命丧匪盗刀下,年幼的赵珩还因此恸哭一场呢,此刻他刚回南城,合该见一见旧时好友。
俞七本不愿主动找上门去。
他已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靠与赵珩打闹来增进感情,两人已有三年未见,他这个“已死之人”忽然出现,怕是会将人吓着。
更何况他从前打赵珩可是拳拳到肉,是以……很难说得清此刻的赵珩对他是何种态度。
“如今倒像我上赶着去巴结他似的。”
俞七曾在府中曾梗着脖子顶撞老父亲,被慕容枭以‘不递拜帖便要继续闭门思过’恐吓,这才不情不愿地出门。
顺便带上了顾连舟与柳岱二人。
二人在雨中互相依偎着,直到衣摆湿了大半,才看见前头的“衔墨阁”。
急匆匆掀帘进了屋子,拿上装裱好的字画,俞七又犯了难:“这雨不知何时才停,我们这般狼狈,实在不宜见人,不然……咱们回罢。”
柳岱自是习惯了俞七的小性子,点头道:“你这副水鬼模样的确会将人吓着,还是回去收拾干净的好。”
顾连舟弯腰拧了把衣摆,轻叹了口气:“我没意见。”
“再等等。”俞七舔了舔嘴唇,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来,“待雨歇了咱们再回去也不迟。”
柳岱“嗯”了声,眉头轻抬,“你怕回去被关禁闭?”
叫人戳中了痛处,俞七面上闪过一丝痛苦,“别提那几个字,换做是你整日闭门不出,怕是也要闷坏了罢。”
柳岱不以为意道:“我可以一整日待在屋里研究药典。”
俞七掏了掏耳朵,面露嫌弃,“柳行川,你年岁不大,怎的这么古板无趣?”
话音落下,得一记白眼,“夏虫不可语冰。”
“嘿,怎么说话呢,你才是虫!”俞七不甘心地回了一嘴。
“俞老七,你多读点书罢。”
……
最终,南城王府没能去成,直待雨过天晴,三人方捧着字画盒走出衔墨阁。
“柳岱,我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俞七抬手搓了搓双臂,浑不自在道。
闻言,柳岱头也不抬道:“怎么,俞小少爷淋了雨水,受了风寒?”
俞七“啧”了一声,“不对劲,总觉得有双眼睛在盯着我。”
他敏锐地转过身去,与几丈外的男子打了个照面。
似是没能料到他会有此举,那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僵在原地,活似个纸扎人。
俞七歪着脑袋将这人上下打量了一遍,在对方愈发惊骇的眼神中不确定地开口:“赵珩?”
话毕,便见对面这人倒吸一口凉气道:“钰哥儿!”
许久未听旁人唤自个儿小名,俞七一时间不大适应,抬手搔了搔脑袋,咧嘴露出一抹憨笑:“还真是你啊。”
赵珩,字观砚。
此人正是他们此行要拜访的正主、南城王的长子。
“你知晓我今日要来找你,特地来堵我?”俞七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不过须臾便将此事想通。
赵珩闻言,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不是……”
他将手中的锦盒往身后藏了藏,身后的小厮心领神会,当即走上前来将其接过。
而赵珩便趁着这间隙,拔脚朝俞七走来,不甚有底气道:“钰哥儿,你是活的钰哥儿?”
俞七抽了抽嘴角,看着朝自己飞速靠近的男子,颇为嫌弃道:“难不成我还是死的?”
二人走到一处,柳岱和顾连舟自动往一侧避让,眼观鼻、鼻观心起来。
赵珩不可置信地扯起俞七的袖子,将人上下左右打量一番,而后伸手在他的发顶比划,道:“怎的三年过去了,身量还是不及我?”
“……你就不能挑些好听的话讲?”俞七将人仔细瞧了瞧,继而毫不客气地回嘴,“倒是你,怎么老了许多?”
嘿这嘴!还是一如既往地往人心窝子上戳,一听便知是钰哥儿!
赵珩抬手摁了摁眼下的青黑,轻叹了口气:“昨夜没睡好,叫你见笑了。”
俞七大言不惭道:“怎的没睡好?想我想的?”
赵珩:“……”
这人怎么还跟从前一般没皮没脸?
二人叙谈间,发觉对方除了模样有些变化,性情却一如从前那般,一时又活络起来。
俞七的目光扫向朝不远处,“我瞧你提着个盒子,可是打算去看望谁?”
闻言,赵珩自知遮掩不过去,索性直言道:“我也不瞒你了,我……快要成亲了。”
俞七眨了眨眼:“嗯?”
赵珩苦笑道:“可是我将人姑娘得罪了,这不,今日特备薄礼想着登门致歉么。”
俞七这才回过神来,当即跳脚道:“你,你才多大年岁啊,怎么要在我前头成亲了!”
怎的在这件事上也要同他比?
赵珩哭笑不得道:“浑小子,你莫不是忘了,我可比你大了整整四岁。”
注意到柳岱二人静立一侧,他不免有些赧然,抱拳道:“瞧我,光顾着拉你寒暄,竟忘了还有贵客在此,恕罪。走,咱们一道去李裴府上坐坐。”
俞七眉头皱起,愈发不解了,“不是去姑娘家赔礼道歉么,怎的又去李裴那儿?”
见对方耳根泛红,俞七不大灵光的脑袋豁然开朗,他哆嗦地抬起食指,指着赵珩的脸道:“你莫要同我说你喜欢的姑娘是李婉。”
赵珩抿唇不语,只一味地点头。
俞七觉着自己快炸了:“禽兽啊,那姑娘才多大,你多大啊,你这个老男人!”
赵珩无奈道:“钰哥儿,已过去三年,人家姑娘已经长大了。”
再说了,他怎的就是个老男人了?
话音落下,却见俞七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好似他是什么豺狼虎豹一般,“你见姑娘,我们去凑什么热闹?叫人见了怕以为你仗着人多势众,上门闹事呢。”
这话说得却有几分道理,倒是他思虑不周了。
赵珩今日本就心急,未看天气便匆促登车,谁知还未抵达李家,半途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这才耽搁下来。
方才他若不是下马车去尚食阁买点心,怕是也遇不着俞七。
如今看着三年前亲自烧过纸钱的兄弟好端端杵在跟前,他更是心情复杂。
是以,兀自在心底挣扎了一番,他大手一挥道:“今日你我相见便是天大的缘分,旁的事且往后稍稍,走,咱们去吉祥居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