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被唤作“观砚”的男子脚步微转,抱着狸奴往凉亭下走去。
许是这人身上的布料柔软的缘故,这只猫意外的温顺,竟窝在此人的臂弯处不动了。
视线所及,青灰色英石堆叠,石缝间缀有零星的迎春花,湖边柳树新叶已由鹅黄转为翠绿,长条蘸水,偶有白色柳花飘落。
男人拾级而上,亭下三人的面孔愈发清晰起来,粗粗掠过,便觉其细皮嫩肉,衣裳华贵,俱是娇生惯养的公子哥们。
然而再想细看却是不能了,只见视线颠簸间,狸奴已被男子交给近旁的粉衣丫鬟,白色毛爪颇为不耐地抓了抓,几番挣扎终是落地,倏然看见一叠撕得细碎的肉条。
宋岐灵心中暗道不妙,便见这馋虫目不转睛地盯着碟中暗红的肉丝,“噌噌噌”走上前去,鼻头翳动,继而欢欣雀跃地开始舔食。
“……”
不是才吃过么,怎的又吃起来了?
“世子爷好兴致,竟养了只狸奴。”一道男声在耳边响起。
与先前清朗的声音不同,此人音色高亢稍哑,俨然年岁较轻,估摸着与俞七相差无几。
宋岐灵在心中默默记下,这位被唤作“观砚”的男子便是南城王之子,而今,这位金尊玉贵的世子正与几位年轻人相聚于金顶湖心亭下。
只听观砚轻笑道:“哪儿就是我养的了,这牲畜极富灵气,每每见了我便黏上来,概因我这儿有吃的罢。”
话音落下,另一道陌生的声音骤然响起,“哈哈哈……我说你命奴才随身携带鸭肉作甚呢,原是给这只猫准备的。”
“难怪这狸奴生得这般壮实。”余下一人亦跟着起哄,音色低沉,听着年纪稍长。
嬉笑过后,亭下陡然一静。
宋岐灵偏了偏头,见粉色长舌依旧不知疲倦地舔食,心道符咒仍旧有效才是,正疑惑之际,忽听一道幽幽的叹息声响起。
“子垣,向令妹提亲一事,需由父亲定夺。”世子收敛了笑意,语气里透着丝不易察觉的歉意。
话音落下,便听另一道低沉的男声应承道:“自然,婚姻大事,自当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观砚,王爷他……可是不同意你与婉娘在一起?”
宋岐灵眉头微挑。
原来今日并非公子哥们的寻常聚会。
“不,没有的事。”世子急忙否认,“婉儿贤良淑德,是世上顶好的女子,父亲见了定会满意,只是……”
又是漫长的沉默。
直待狸奴将一叠鸭肉舔食干净,翘起腿梳理毛发之际,宋岐灵才听见世子艰难道:“父亲把自己关在房里,终日不见天光,我已很久未见他了。”
宋岐灵忽觉眉心刺痛,眼睫微颤着,强忍着不适想要多听些,耳边骤然响起短促的“喵呜”声,狸奴倏的不受控制,踩着湖心亭的栏杆一跃而下,往水边草丛里钻去。
隐约间,远处响起一阵狗吠声和凌乱的脚步声。
宋岐灵心底一惊,倏然睁开双眼,胸口剧烈起伏起来。
通感术的弊端就此显露。那狸奴高兴与否,愤怒与否都无法影响到她,唯有痛觉,会加倍反噬到施术人自身。
狸奴天生五感敏锐,却胆小极易受惊。方才出现在湖心亭外的狗,怕是将这小家伙吓得不轻。
躺在床上缓了许久,宋岐灵终于调匀了呼吸,抬手抹去额角的汗水,翻身坐起。
她来到桌前坐下,取来笔墨和麻纸,回忆着方才所见,在纸上勾勒涂抹起来。
画一条曲折的小路,在其尽头描下水波纹与亭子标识,宋岐灵捏着笔杆思索了一番,又在那亭子旁写下“闭门不出”四个大字。
她忍不住轻“啧”一声。
真稀奇,都说老太君寿辰将近,府上正是忙碌的时候,可身为主事之人却闭门不出,简直是匪夷所思。
此事莫非与昭懿长公主有关……
思及此,宋岐灵闭了闭眼,兀自挣扎一番后,轻呼出一口浊气:“急什么?”
这话却是说给自己听的。
静静等待墨迹干透,宋岐灵这才小心翼翼地将麻纸收起,垂头抬手,解下脖颈后的金锁扣。
眼下正值午后,日光明亮,清晰的映照出掌心的这块长命锁。
锁身约三指宽,累丝嵌宝的工艺,其上镂着“双鱼戏水”的纹样,正中镌刻着她的姓名。
长命锁稍有磨损,底部的金铃早不知掉哪儿去了,唯剩光秃秃的锁身。
宋岐灵将它翻了个面,露出背后浅浅的凹痕,勉强辨得上头密密麻麻的字文是她的生辰八字。
这只经由褚岳捡到的长命锁,本该挂在她的脖颈上才是,可直到去岁,才被她从褚岳的房中盗出。
锁扣是螭吻吞环的活窍,指腹一按机关,半面锁身便“咔”地弹开,露出内里指甲盖大的碎布。
宋岐灵垂眸看着这块薄如蝉翼的鲛绡,眸光微沉。
-
过了两日,老赵头才彻底宽下心来,将送菜的差事全权交由宋岐灵打理。
趁着这几日的功夫,宋岐灵很快和菜户们熟稔起来,闲谈间倒也探得不少王府的隐秘传闻。
正如那日所见,王府世子与当朝李尚书家的三公子交情匪浅,近来走动格外殷勤,隐约与世子的婚事有些关系。
而南城王赵煜,确实许久未现身,不过因着身份悬殊的缘故,菜户们只当是市井谣传,嬉笑间便岔开了话头。
这倒是在宋岐灵的意料之中。
然而赵煜身上却有一秘事,叫她百思不得其解。
“你莫看王府人丁兴旺,可那些公子小姐,没一个是王爷的亲骨肉。”正在择菜的红婶如是说道。
闻言,在水槽边拔鸡毛的根叔抬起头来,眉头紧皱:“你乱嚼什么舌根,不怕被上头知晓,惹来杀身之祸么?”
红婶浑不在意道:“这事早就算不得什么秘密了,怕它作甚?”
她冲宋岐灵挤了挤眼,继续道:“南城王早年收养了三子一女,视如己出,却未曾娶妻,只纳了几房贵妾装点门面。这些年更是闭门不出,整日钻研长生不老之术。”
宋岐灵咋舌:“这是要修仙啊?”
红婶将烂菜叶往地上的筐子里一扔,“谁晓得呢,早就听闻皇室宗亲醉心修炼,这南城王兴许也热衷于此道,这不,听闻今岁老太君的寿辰,王爷特意命人炼制返老还童丹作贺礼,可不就是走火入魔了?”
宋岐灵闻言眉心骤然一跳,似有冰针沿着脊椎窜上后颈,想起先前跟随万兴商行的车队时遇见的怪事,心中惶惶然起来。
万兴商行护送寿礼一事的确不假,其背后官匪勾结,以秘术入药的秘闻却鲜为人知。
难道此事真是南城王的手段?
“什么劳什子‘返老还童丹’。”根叔揪着鸡脖子冷笑道:“不过是些强身健骨的补药罢了,你莫要将牛皮都吹破了,叫旁人听了惹笑话。”
红婶撇撇嘴,轻哼道:“小桂子又不是旁人,说与他听又不会掉块肉,你啊,就是看不惯我与年轻小伙说笑。”
宋岐灵面上闪过一丝窘然,见菜架已收拾得差不多了,这便转过身去同这对夫妻道别:“红婶、根叔,你们好好的,莫要拌嘴了,今日之事我全当耳旁风,不会出去乱说的。”
“桂哥儿,您走好啊。”红婶抬起沾满泥浆的手挥了挥,埋头继续择菜。
根叔满手的腌臜之物,闻言冲宋岐灵点了点头,“桂哥儿,回去替我给老赵头带一句好啊。”
“哎,一定。”宋岐灵伸手在腰间的汗巾上攥了把,抬脚往外走去。
她抬头看天,见乌云盖顶,一副风雨欲来的征兆,不由加快了速度,出了王府角门,沿着菜巷一路疾行。
通过这几日的“寄灵”,她已对王府的地形有了大致的了解,甚至画出了完整的地图。
只是……还远远不够。
那座位于王府的核心区域,南城王赵煜的寝房,她得寻个机会进去,一探究竟。
以菜户的身份是万万没可能进入后院的,她身手不错,可以趁着夜色翻墙而入。
可王府的戒备是何等森严,若是叫人捉了个现行,怕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到那时,别说是寻得昭懿长公主的下落了,就怕是连自己的性命都得搭进去。
看来只得耐心等待老太君的寿宴那天,来一招浑水摸鱼……
思绪混乱间,一滴豆大的雨水“砰”的落在额头上,宋岐灵茫然地抬头,便见漫天雨水缓缓坠落。
“……啊,果真下雨了。”
早上行得匆忙,忘带雨具了。
出了菜巷,她便不管不顾地奔走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着凉,而是她面上的膏脂遇水即化,若叫人见了,怕是会把她当作稀泥鬼。
“欸你别手滑啊,我花了整整一两白银呢,摔坏了可咋办?”
“这店家趁雨宰客,下次再也不光顾了。”
路转角的伞肆旁聚集了许多躲雨之人。
宋岐灵心中一凛,未能看清路旁那静止不动的物件,“它”便倏然站起身来,与直面而来的她撞了个正着。
所幸她避让得快,只堪堪蹭到这人半个肩头,与此同时,一柄竹青油纸伞豁然张开,将她弹开。
“……”
临到嘴边的‘抱歉’被淹没在雨水之中。
到底是自己理亏在先,宋岐灵回身冲那人弯了弯腰,而后继续在风雨种凌乱地赶路。
俞七自屋檐下走出,往顾连舟伞下躲了躲,余光瞥见他的肩头,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呵唷,这人几日没搓泥了,掉色了都。”
顾连舟顺着他的视线偏头看向自己的衣衫,只见玄色布料之上,突兀地印着一块赭黄色。
心无波澜地移开视线,往那人离去的方向看去,青年的眸中闪过一丝困惑。
朦胧的雨幕中,那人狼狈离去的背影,莫名的眼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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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锁梧桐(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