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告一段落的时候,他会在彭哥列大宅的前庭里挑一个能看到夕阳的地方落坐。这里的天空真是太晴朗了,只有在眺望远山落日的时候,朦胧的光线才能催生某些相似的情境。遥远的故国,有着静穆低垂的屋檐和响声细碎的风铃,姑娘们笑起来温婉可人。乘上小舟可以闲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然后他叹一口气,悠悠吹响横笛。
“花虽芬芳终须落,人生无常岂奈何……”
一切精致的文化总有土质的厚重、木质的清香以及纸质的轻盈,而不是砖石、金属和玻璃。当然这也许只是个人的偏见,只不过它名曰“乡愁”,与生俱来,天性不可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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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之名》
主初雨×初岚
含初雾×初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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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利雨月初次来到彭哥列总部的时候,并没有立即见到其他所有的守护者。Giotto领着他四处参观,在顶楼的走廊上撞见了一场争吵,因此他的同僚给他留下第一印象的方式十分奇特。概括来讲,就是一个发型分界很怪异的青年,正在躲避一副巨型手铐的袭击。
“你很闲嘛,斯佩多。”首领皱了皱眉。“我记得你的办公室根本不在这层吧?”
“喔呀彭哥列,你来得真是时候。”男人闪过他们面前的时候朝利看见一个玩世不恭的微笑。“怪只怪亲爱的阿劳迪实在是热情过度了。”
对面浅发的青年凤眼一挑,他踮脚跳开。
随之扫过来的是变形伸长的手铐——虽然那时候雨守还并不知道它叫做“手铐”,在他的国家没有这种东西——它正呼呼生风地朝出言不逊者追击着,完全不顾及四周人员的安全。Giotto冷静地轻轻伸手一挡便将那金属环拦了下来,随即朝当事人瞥了一眼。
“那你最好换个宽敞点的地方来满足他。”
大空震慑力强劲,朝利忍不住暗暗赞叹眼前看上去并不算高大的金发青年的胆魄。遭到反诘的斯佩多耸肩微笑,目光移到了他的身上,象征性点点头。
“传说中的东方剑帝?”
“不敢当。在下朝利雨月。”
“哪边是姓?雨月?”
“是朝利。”Giotto责备着他的失礼,然后转向雨守,简介的语气似乎藏着万般无奈:“斯佩多和阿劳迪,你的同事。”
他就是这样认识了大名鼎鼎的雾和云的守护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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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顿下来之后有一段时间的清闲。他独自一人,便在四周的草地与森林间信步转悠。林子深处传来轻微而有节奏的扣扣声,像啄木鸟,但多年习武的敏感让他知道那是有人正在练箭。
忍不住好奇,朝利循声悄悄走近,离那声音的发源地越来越近,但就在他将要绕过面前的树丛时,前方突然安静下来。
被发现了。看来是个相当敏锐的人呢,他想。
“谁?”
是带着一点方言口音的意大利语男声。他一楞,对方又厉声喝问道:
“再不滚出来我就射穿你!!”
他忽然觉得这家伙虽然厉害,但口气着实直率得可爱。不再隐藏,直起身,朝利沙沙地从树丛后走过去。
“你就是那个吹笛子的家伙?”
“正是。你听到过?”
“……偶然而已。”
绷得紧紧的弓箭,笔直指着他的心口。那个日后成为了他长期搭档的青年就站在他面前,脸颊上纹着花纹,轮廓纤细刚硬,眼睛明亮似水。虽然时时透露出一股不耐烦的神气,但他却在里面看到了他所熟悉的某些东西。
忠诚,还有某些压抑的热情与思念。
大概同样是听说过他的来历,对方打量了他一下便移开了武器,不过排斥的神情并没有太大改观。青年不客气地问道:“你叫什么?”
考虑到意大利人不容易分清东方的姓和名,雨守打算直接避免常见混淆。然而出口的剎那,鬼使神差地,他回答道:
“……我叫雨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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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络起来并不是在很久以后,但他夹带了一丝私心的自我介绍并没有换来预期的效果,岚守从没喊过他的名字,必要的时候都以“喂”“你”“雨的那家伙”相称。G是Giotto的青梅竹马,差不多事事都把Giotto放在第一位,他明白,自己这个忽然从日本跑来并且成为Giotto“好友”的人,自然而然会让一直在彭哥列身边的G感到失落乃至看不顺眼。
不过,G的直来直去倒是让他愈发觉得有趣,有时候他会以东方式的文化差异引得初岚生气,然后再以东方式的木讷看那家伙扔出一长串气急败坏的意大利语、发一通热情洋溢的无名火。大空以为他们俩关系恶劣,私下里想要帮他们调解,便常常派他们搭档出任务。朝利听着岚守和首领你来我去地剧烈争辩,偶尔钻进耳朵几句“一看见那家伙就不爽”“不过既然是boss的要求那就算了”,到后来的逐渐忍气吞声。他啜着清茶,默默微笑。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从台阶上走下,迎面路过云之守护者,手铐青年正气色不善地杀上门来,直接把他俩当作空气无视掉。不知道斯佩多这次洗劫的是辖区内的博物馆、情报局的档案室、还是阿劳迪的贴身衣橱——当然最后这个是雾守自诩,不知真假。
“他们是恋人吗?”扭过头去看着云守的背影,朝利忍不住问道。
“……不怕死的话你就去问他本人好了。”G埋着头一直往前走,半晌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嗯……那二位经常打架吵架,但还是一直在一起。”
岚守有点不屑地啧了啧。“这算什么标准?要是这样的话我跟你不也是一样——”
他没说完。雨守感到前面的人的脚步突然停滞了一下,然后飞快地继续向前,快得他几乎追不上。
“我又不是自愿的!!!”
他知道他脸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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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作战比预料中的艰难许多。他们中了敌人的埋伏,而处于会战之中的彭哥列其他各部也抽不出身来支援。朝利不知道自己的刀下斩断了多少生魂,他并非没有经历过战争,知道在杀人的时候只能为了自己的正义与生存,否则,你永远无法说服自己狠下心来。逼近精疲力竭的时刻,他余光中瞥见G跪倒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身形不复轻盈,血花正开在他白晰的皮肤上,和那些纹身一样。
年轻的岚守被仇敌所包围,伤口让他几乎端不稳弓箭。朝利听见依旧倔强的嗓音,那是他已经熟悉的、带着方言腔的意大利语,正喊出不屈的咒骂。他的家乡不在这里,G也是,站在这天空底下只是为了自己珍惜的东西——那些因为压抑而生的感伤,他在初次见面的时候就从这个人眼睛里看得一清二楚。
“滚开!!!”初岚吼道,径直用自己的弓横扫开不断扑上来的敌人。“喂那边的!你先撤,我来断后。”
朝利的刀喀嚓一声砍断了毫无生气的骨胳。“别逞英雄。任务不是你一个人的。”
“闭嘴,你这个外国白痴,老子还能打!!伤到腿的人还不快走,到时要我背你不成?!”
“明明自己连弓都拉不开了。”
听到他冷静地回顶一句,G心里一阵烦躁,正待扭头去冲他发火,却看见雨守拄着自己的刀,喘息不定却笑得异常灿烂。
这家伙真的是雨属性吗,他一阵晃神。
“不过,两个人合起来的话刚刚好。古人有言,截长补短。”
随着话音,那个人的鼻息扑到了他的后脖颈上。朝利的胳膊从后方环过来,稳稳地扣上了他的手腕。略一施力,赤炎的弓几乎张成了满月,如同等待他搭箭一般绷得格格作响。
“这样就可以了。你来校准,我替你拉弦。”
他不得不微微蜷起身子来配合雨守,耳根有些发烫——这样一来,简直完全是被那家伙抱在怀里。新一波敌人开始靠近,G顾不上那么多,用臂膀将方向微微拨转,朝利就势一松手,箭呼啸着扫向敌阵。
“你学过射箭?”岚守有些惊讶地转了转脸,又忽然意识到他们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彼此凝视过,立刻再度扭开。朝利呵呵一笑,感到对方微微抖动的脊背正贴在自己胸前。
“算是吧……不过构造稍有区别。”
“哼。你还有点能耐嘛。”
从侧面,他瞥见怀里的人上扬的嘴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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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哥列的庆功会上,除却做神职工作的晴守,大家都喝得有些醺醺然。阿劳迪不知第几次打算摔杯子走人,而斯佩多神色诡秘地伸过胳膊勾住雨守,非要他教给他日语里的“我爱你”。
“是‘愛している’哦。”蘸了蘸杯中的酒,朝利在桌面上画出久违的假名。看见雾守盯着那弯弯曲曲的东方文字默记,他在心里涌起一点淡淡的忧愁。他相信那两个人会像他们所代表的属性一样,永远纠缠不清。但雨不一样,下过了,就会消失——正如他总有一天将要离开。
“斯佩多君,为什么要问我这一句?”虽然他觉得自己早已经知道答案。
斯佩多直起身子,一瞬间他看见掩埋在狡黠中的温柔,以及某种未知的不安——知道其中的深意是在好长时间之后,那时雾守宣告叛离,和云守一起不知去向。
“这个嘛……当用则用。话说回来,答谢你教了我这么美妙的箴言,我也来教你美妙的意大利礼仪吧。”
说着,他转身朝阿劳迪挑衅似的伸出手,指尖上赫然把玩着手铐,咔嗒咔嗒地悠闲旋转。云守下意识向腰间一摸,顿时勃然变色,几步逼过来攥住斯佩多的领子。
“你的手脚还是那么不干凈啊,让我来卸了它们如何?”他压低声音加大了力道,斯佩多看见因为酒精作用而略显迷朦的凤眸里自己的影子正在晃来晃去,止不住的笑意蔓延开来。他突然朝愣在一旁的朝利雨月喊道:
“看好了哦~!”
被这一声喊而分了神,阿劳迪随着斯佩多的动作侧脸去看,抓住这机会而迅速将手拢住对方的双肩,雾守向前一俯身,吻上了阿劳迪微红的脸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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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咳咳……总而言之就是这样……如果之后对象向你猛烈殴打或者摔门而出的话,就表示他在害羞。”几分钟之后斯佩多用手揉着被勒出了红印的脖子,咳嗽着朝利继续解说。云守则在此前刚刚完成了 “猛烈殴打”然后“摔门而出”。
“我说你……呃……你不要给人家灌输什么奇怪的东西啊!!”Giotto放下酒杯,一边扯松了领带一边含糊地朝他埋怨着。不愧是首领,即使喝醉的时候也没有忘记履行职责。对于文化冲击不知该如何置评,朝利只好冲他们笑了笑,重新坐回安静的角落里。在雾守低头亲吻云守的那一刻,让他吃惊的并不是奔放的意大利作风,而是斯佩多眸子里深沉的认真。他善于从人们的目光中区分真意与谎言,所以知道那举动并非纯粹恶作剧,而是那个人真真正正的情感——
——小心隐藏着,在轻佻的外表之下。
连最随性的雾都是这样。
他呢?
雾能让云融化。雨也能让狂暴的岚变成安静的水滴。
可是,谁能带得走谁呢?
安宁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打断了他沉思的声音正是他脑中想着的那一个,这让朝利吓了一跳。抬眼去看,初岚站在房间的另一头,带着些许醉意,嘴唇翕动了一下。
“雨月。”
G说道。
“雨月在哪?”
猝不及防地,他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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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在那边……”
Giotto万分诧异地冲朝利的方向指了指,然后看岚守径自从自己身边走过去。居然直呼其名,这两人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密了?
朝利雨月耳朵里嗡嗡响着,一时难以确信。原以为永远没机会听到,却在这种时候……就在所有人的面前,他这样喊了他。
G倒是浑然不觉,直接走到呆坐着的雨守前面。
“雨月,你把我的弓箭藏到哪去了?”
雾守原本在旁边一副看好戏的模样,闻言吹了声口哨。“真没想到,”他朝朝利眨眨眼睛,“原来我们是同道中人哦?”
我才没有那种兴趣!不过现在不是辩解这个的时候。朝利抬头对上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这里……你的手臂伤还没完全好,在这时候练箭会影响恢复的。”
“啊?”岚守不耐烦地甩甩头,“那点小伤早好了。”他从朝利手中接过自己的武器,然后放小了声音。“……不用你担心。”
“我知道,我只是——”
“为了boss和家族,必须得变得更强才行。”像是为了转开话题,初岚打断了他,神色又重新变得锋芒毕露。朝利不再讲下去。后半句该说些什么,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
Giotto走到他们身边,拍了拍G的肩膀。
“你们关系这么要好,真是的,害我白操心了。”
“谁、谁跟这家伙关系要好了……”岚守大吃一惊,连忙否认。但熟知他脾气的首领只是宽容地点点头。“不用这么不好意思嘛,明明连姓氏都省略了——”
“……诶?!”
突然意识到自己被蒙骗了很长时间的青年顿时呆住,有些疑惑地转向朝利,他却在他的脸上证实了真相——雨月,雨月,他一直以为这是那家伙的姓……在心里放了那么长时间的、在刚刚无意识地叫出了口的,居然是那个人的本名!
“你——你你你敢耍我———去死吧!!!”
超直感意识到大事不好,Giotto情急之下一把将朝利和斯佩多的椅子踹开,在两人滑到地板上的时候暴走的岚之矢已经从他们头顶飞了过去,将酒柜炸了个稀巴烂。扯住还没回过神来的两个守护者的衣领,大空将他们朝后一拽,蓝珀吓得眼泪汪汪,看着一群人都朝他飞扑过来,大家推搡着一起躲到雷守的铁锅下面。
晴守(完全状况外):所以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啊?!
大空(忧郁地听着箭头叮叮当当砸在铁锅上):我怎么知道——朝利君,请你解释一下啊!!
雷守(抱头痛哭):哇啊啊啊啊啊……要破了,我的盾要破了!!!!
雨守:万分抱歉!!都是在下的错!!!我这就去阻止G君——(深吸一口气准备站起)
雾守(拽住,轻轻笑):不用紧张,所以我说了这只是害羞的一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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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密揭穿之后,他对他的称呼变回了正常的“朝利”。而“喂”“你”“雨的那家伙”都渐渐不常听到。
几年之后,彭哥列成为了意大利最强的黑手党家族。除去雾守和云守在决战前夕下落不明之外,其他守护者都留下来,踏上了彭哥列一统天下的制高点。而在那之后,朝利以“已经没什么能为朋友做的了”为理由,告诉Giotto他要回国的消息。
“我猜到了。”首领朝他淡然微笑。“一切随你。不过在那之前,应该先去和G告个别吧?”
“那两人倒是轻巧,想走的时候可以撂下整个世界。我没有那种勇气,因为我有必须做的事情……”
枕着双臂仰面躺在草地上,岚守闭着眼睛,不去理会树梢上洒下来的点点天光。这是他们相遇的那个地方,由于风雨侵蚀而破烂不堪的箭靶依旧挂在远处的树干,上面凌乱的箭孔里生出碧绿的苔藓。
朝利走到他身边,躬身正坐下来。
“是呢。真让人羡慕。”他悄声回答。
私下里都知道,斯佩多在背叛之后挟走了云守阿劳迪。背叛的原因,除了看过他密信的Giotto之外谁都不知道,而至于究竟是挟持抑或根本就是私奔,朝利倾向于后者。毕竟,他还记得斯佩多当年那抹认真的眼神。
身为左右手的初岚,以及作为大空好友的他,都不可能如此决绝地卸下家族的责任。他知道,不过他觉得自己的使命已经完成,没有呆在意大利的理由了。
——这就意味着,他们终将面临离别……可能是永久的。
“雨……月。”
许久,岚守嗓音发颤地开口,鼻息有些重。他静静等待着对方说话,等待着责骂,或者挽留,或者——虽然不可能——告诉他,『带我一起走』。
但初岚没有说那些。
“……吹笛子给我听吧。”
花虽芬芳终需落
人生无常岂奈何
俗世凡尘今朝脱
不恋醉梦免蹉跎
他的笛声,盘旋着,纷纷扬扬地落满他们身上。岚守把手背搭上额头,顺势悄悄抹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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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彭哥列初代捎来的信那时他刚刚搬到了海港附近,每天可以看见来来往往扬帆与归航的渔船。信上的内容很简短,只交代了到达的日期和地点,在末尾附了一句:
“我们都很想你。”
那里面,大概也包含了岚的意思。他反复核对了信上的一字一句,只默默祈祷Giotto在海上平安无事。一个多月之后,在渔民们惊异不已的目光中,西洋式的海船开进了他们的港湾。
彭哥列先从甲板上走下来,比起之前,如今的他看上去显得无拘无束。
“把位置交给了二代目,轻松了许多吧?”
金发青年又露出他所怀念的温和表情,夹杂着一点故作的诡秘。“那是当然,尤其是——用不着再替某些人的恋爱操心——”
“我只记得你为我们的修缮费操过心。不要把功劳都一人揽啊~~”在他身后,朝利惊讶地看到了一身长风衣的前雾守斯佩多,他正和当年一样提出异议。“别介意,”高个子青年冲朝利勾起一丝笑,“我们只是顺便来度蜜月的。”
他伸手去揽正走下梯子的阿劳迪,而后者显然锐气不减,毫不客气地拍开了他的爪子。
“我又没说是替你们操心。”Giotto转过身,他们的目光都转向甲板上的最后一个人。
“……我只是为了作为左右手保护初代目才来的…………”
这人还是老样子,大空朝雨守会意地耸了耸肩。然后他们都离开了,留下朝利,独自看拎着手提箱的G慢慢朝他走过来。
“我听说,这是意大利的礼仪。”
他小心地把嘴唇贴上对方的颧骨,认真地像在举行仪式。
岚守没有躲开,等他重新抬头凝视着他时,G的声线开始变得沙哑。
“我也听说,这是日本的箴言。……愛してい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