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有什么想问的问题。”又看完一副壁画,正打算往隔壁壁画走的时候,计境突然开了口。
姜城北确实心中一直有个问题没有想通,本来害怕影响计境的观察,所以一直不敢出声打扰,如今既然计境主动提起,他便不绕弯子地单刀直入:“为什么是海上?因为南海海神?”
“不仅仅,还有巫祝的那句词句,最后提到的归墟。”计境斜视他一眼。
姜城北蹙眉:“什么意思?怎么又和归墟有关系了?”
“一开始我也没想通什么是‘月下枕梦’,直到将它与后面的‘践蛇之影’、‘归墟’联系来看,才突然明白它想表达什么。”计境抬着头看壁画,目光扫遍每个角落的同时,用最轻柔的语气,耐着性子向姜城北详细说明了原委,“‘渤海之东,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名曰归墟’。归墟生于渤海,与海相伴。‘践蛇之影’或许不像许睿源说的,意表‘不延胡余’,但它必定和四海之神有关。若是将巫祝的话拆分开来看就会发现,他的整句话前半段都围绕着‘山’展开,无疑告知我们,后半段也应如此类推。当其他信息都有指向‘海’的那刻起,‘月下枕梦’就只能有一个意思——明朝画家戴进的《月下泊舟图》。当然,如果我们反过来推导,也是成立的。既是泊舟,必然有水,而现在,能够泊舟的水,只有海。”
月下泊舟。
一副绘制了一轮皎洁明月下,一位渔翁侧躺渔舟之上,酣然入梦的山水画。画中老翁将一切红尘烦恼抛去脑后,愿它们随风而逝。可不正巧也照应了。
虽然姜城北听得入神,频频点头,但实际上他并没有意识到,促使他愿意相信的,并不是计境罗列出来的条条理论,而是自己出于对计境无条件的信任。
几次下来,他能直观感受到,计境对任何事都具备着敏感的捕捉力和正确的推断力。当然,这些信任基建在将计境存在的最大“失误”——他,抛之脑后才成立。
“那壁画呢?有看出什么东西?”姜城北憋不住问。
“你还记得许睿渊说过的矿物或者无机颜料吗?”
“记得。”姜城北努力回想,似乎他不太灵光的脑袋瓜子还能记得住提到的那几个无机颜料词。
“你现在注意看这幅,其中有一处特别显眼。”计境说,“它是用朱砂上色,时间久了,有点氧……”
计境的话还没能说完,就被叶昌明突如其来的吼叫声打断了。他朝分散开的众人大喊道:“动了!”
“什么动了?”许睿渊回过头去。
叶昌明十分慌张地指着神像的眼睛,哆哆嗦嗦地喊:“眼睛,眼睛动了!我看到它眼皮掀开又合上!”
恰好站在神像身后的陈润辛探了头:“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要不你先休息一下再继续找?”
“不是,真的动了!”没人信任促使叶昌明更急了,他左右晃荡着脑袋,直勾勾地盯紧神像,态度上直接摆明,不等到第二次睁眼,他誓不罢休。
自知在壁画上帮不上忙的姜城北立即溜达到叶昌明身后,想说帮他辩辩真伪。等着等着,还没等来神像的眼睛再动,却先等来了叶昌明诡异的举动。
身前原本安静盯着神像的叶昌明突然冲着神像一遍遍地吼叫,喊着些听不太懂的话语,明显神志不清晰地举着双手,一会儿胡乱地在半空中挥舞,一会儿攥拳向两侧捶打,和传说中中蛊发疯的迹象一摸一样。
大为震惊的姜城北看了看他,又抬头看了看神像,猛然醒悟,暗道神像有蹊跷!察觉到的他正想伸手把叶昌明拉开,偏偏就在那刻,整块地面像柔软易塌的湿地沼泽,位处中央的他被猛地向下一拉,顺着向下掉去。
深陷进“泥沼”的姜城北迅速转头,想去拉身后的“救兵”。可谁知,眨眼间,视线范围内竟不见一人。再回头,所有人,包括前一秒还在他眼前抓狂的叶昌明,都消失不见了。
“计境!顾雨彤!许睿渊!陈润辛!叶寻!听到的给我回应!”姜城北边大声喊出其他人的名字,边努力向上抬腿,企图挣脱身下的“泥沼”。
良久过去,庙内除去叫喊后残留的回音,只剩从门外刮入的,呼呼作响的风。
姜城北自认心理素质相当不错,毕竟偏远地区当兵的突发事件远比新闻上报道的多得多。既然事已至此,求友拜神,不如各自求生。
他默默盘算,眼下必须先防止自己完全没入“泥沼”,以常理看,普通沼泽地肯定一动不动为好,但游戏不爱按常理出牌,他一动不动,反倒下陷得越快。姜城北低头看着陷到大腿根部,已经动弹不得的双腿,眼睛一闭一睁,伸长着胳膊,企图去勾上方任何一样能够拯救自己上岸的东西,可东西不是距离他太远,不然就是陪同他一起“受难”。
他挣扎了不过半分钟,他眼前的世界似乎开始变得扭曲,压迫得他连同呼吸也同样变得急促,强烈的窒息感令他熬不住地张大着嘴巴,尽可能地快速呼吸,以便多摄取上边一立方的氧气。
耗了大部分力气也没挣扎出去,刚一停歇喘气,身子就向下深陷。
几分钟的挣扎时间里,他不仅没能逃脱,半截身子还没在“沼泽”中。靠意志力强撑着的姜城北一旦感觉意识稍有不清,就伸手打打自己的脸颊,也不知是为何故,兴许是受庙内未知物体的影响所致,他意识好似比往日来得脆弱许多。
临近节点,姜城北在恍惚之中,手触碰到了一根长棍式的物体,紧接着耳畔传来不同年龄性别的讨论声。好不容易顺着它爬出“牢坑”,定睛一看,着实被协助者的面容吓了一跳。
给他几十个脑子,赋予无限的想象力,姜城北都不敢相信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竟是壁画所绘的那些。他们眼睛细长,眼球和眼白不成比例,嘴巴小小,唇色红润,不写实得和提线人偶差不多。将他救出“泥沼”的物体,是“他们”挖土用的锄头。
很显然,他被置入三十六张壁画中其中一幅,以衣着估计年代,在秦汉时期左右。他们叽里咕噜地说,姜城北晕乎乎听,语言不通的世界里鸡同鸭讲好长一会,许见姜城北一言不发,那些“人”便无趣地摇摇头走开,独留姜城北一人呆坐在地上。
姜城北仰头看着头顶上能遮荫的大榕树,似乎觉得它有点儿眼熟,不过暂时没法从浆糊般的记忆里提取出那个部分,毕竟此刻他疲惫得只想找地方靠着歇息。
他轻轻地挪动被困得发麻的脚,一瘸一拐地打算挪到树干下平复一会。怎知才走两三步,眼前那棵树连同地面如同被卷进漩涡中,飞速地旋转起来。
广阔的天地边界有往里缩小的趋势,越压越紧,仿佛伸出手就能触碰到蓝天。他就像打完卡就走的游客,还没在此体验就被迫进入下一轮世界。
空间转速远比想象中来得快,姜城北摇摇晃晃跪倒在地,用力拍了拍已然没法清醒的脑子,揉|搓了两下雾蒙蒙的眼睛,意图用残存的意识强迫自己坚持住。
幸运的是,他撑过去了,不幸的是,这头还未缓解,“嘶”地一下,从按压在地面的手掌心开始,直至全身上下都迎来灼烧般的疼痛。
姜城北无法忍受地躺到在地上,像新生的婴儿一样,紧紧地用双手抱住双膝,蜷缩成一团。
他体验着身上每一处曾经留下的伤口都被撕裂开来,并被掏取着里面新鲜完好的生|肉。疼痛难耐的姜城北大叫出了声,眼泪从闭着的双眼中渗出,滚落到他的脖颈处,湿润一片。
“城北!姜城北!”
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呼唤声,那声音急切无比。姜城北勉强而缓慢地睁开被泪水浸湿的双眼,映入眼帘的,是计境的侧脸。他瑟缩在地,计境单膝跪在他身边,拿着出发前准备好的刀子,一把割下绕在他脚踝处的蛇。
“你醒了。”计境的吴侬软语飘进他耳朵里,“你中幻术了。”
姜城北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幻术?”
计境“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地站起,伸出手将挣扎起身的姜城北一把拽起。
姜城北此时脑袋昏胀无比,腿微微发软,差点儿再次跪下。计境扶了他一下,他道了声谢,努力稳住。
庙里浓厚的腥臭味和血腥味直冲进姜城北的鼻腔之内,等他缓和过来,饶是做好准备,仍是被眼前“嘶嘶”作响的失控景象惊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