庙内没有窗,四方形的屋子,三面封闭。
顶部和三面墙都绘满了壁画,中间放置着一尊雄大的雕像,雕像两侧各摆着一株以数百枚金叶子吊坠拼凑做成的金树,前方则搁置了一个彩绘的功德箱。
叶寻刚仰头环看一圈,立即觉得,看不清还好,一看清,心下就隐隐感觉墙壁上的彩色壁画和面前的雕像,似乎并不像普通寺庙那般尽显崇高,而是多了几分阴森可怕。她强压下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努力转移着注意力。许是看久了墙上栩栩如生的壁画,她总觉得耳畔似有不断作响的轰隆声强行钻入。
叶寻预感,此地不宜久留。
她再三犹豫是否要将心中所感同顾雨彤聊聊,可走到嗓子眼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发出,身旁的顾雨彤就抬步离开她的身侧,径直走向雕像的正前方去。
顾雨彤和聚集在那的几人,对壮观的雕像细细研究了起来。
那是个被塑成紧闭着双目,站在两条盘旋成圆的巨蟒之上的人形雕像,它身上的衣带犹如刚从深海之中腾空而出,迎面直对呼啸而来的狂风般,上半部到衣裳紧紧包裹于身,下半部则轻盈地随风飘荡。两条巨蟒姿态放松,不呈攻击性,应该表现的是它们休憩时的模样。
雕像和平时所见的佛堂供奉佛像一样,通体鎏金,但并不耀眼,更近似于古铜金,其上还点缀着一些蓝绿色花纹,而瘆人的蛇眼则以红色珠宝替代,泛黄的烛光照射下,闪着光泽,使其活灵活现。可以说,雕像整体塑造的细腻程度,远比现实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佛像手艺,更加精湛。
不知为何,姜城北总觉得自己好似在那里见过类似的形像。
“这才是寺庙应该有的样子啊。”陈润辛感慨万千,他依依不舍地打转在雕像下,来来回回地看着,有点儿过于入迷,“很久没见到过这么精美的神像了,不知道得耗费多少人力脑力才能打造出来。”
“神?”
姜城北盯着它看了老半天,着实没搞懂这尊雕像为何会被陈润辛称之为神,无论打哪看,都觉得更像魔才是。
“是神没错,不延胡余。”计境走到他身侧,“山海经中记录的南海海神。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阿喜曾经说过,他们觉得没下雨的原因,是因为惹怒了海神。”
姜城北想了想,好像确实提到过。对,阿喜!姜城北刹那间想起自己是在哪儿见过相似的雕像了。
在客栈,中堂挂着的那副屏风画。他们面孔相似,身下都踩着两条巨蛇,不过二者也有不相同的地方,屏风画上的神像是纤细的鸟身,并非人身。记得刚见到那屏风画时,他因为画上诡异的形象,还多瞧了两三眼。
另一侧,经计境所言,许睿渊也因为那个耳熟的名字,瞬间顿悟。他综合两日以来所有获得的提示,一番搜肠刮肚之后,很快得出他所认为的结论:“原来这句话是这个意思!山海经中有句话,‘猨翼之山枕梦,多怪兽,水多怪鱼,多蝮蛇,多怪蛇,多怪木’。所以我们现在爬的,有蛇出没的山才是真正的猨翼山。猨翼山,‘南次一经’里提到的十山之一,是存在很多蝮蛇和奇怪蛇种、树木的地方,完全对应上我们现在经历的一切。它地处南边,恰好一样对上巫祝后半段句子里的‘践蛇之影’。我想了半天也没解答出来的‘践蛇之影’,原来暗指的是不延胡余啊!失误了。”
说完,许睿渊朝众人各望了一眼。
当众人纷纷对他的分析做出回应的时候,唯独姜城北低下了头,右手不停地刮蹭着下巴,像思索什么似的。他的声音并没刻意压低,因而一些自言自语的喃喃,便默默地顺着凉风,进入了众人的耳内:“如果说‘践蛇之影’找到了,那前面的月下枕梦在哪?后面的东夷归墟又是什么?这句话,难道没有顺序性?”
姜城北的犹疑并非没由来,不谈什么虚拟的第六感或者直觉,仅按往常的思维,他们能够找到寺庙,抵达寺庙,完全是遵照巫祝的那句话来走。如今以许睿渊的分析跳过其中一部分,直达另一中段,显然不符合进程。
“‘月下枕梦’会不会就真是指时间点?你们还记得石柱上刻的圆月吗?”顾雨彤忽然说道,“结合它来看,不就表明让我们明天再来这里一趟。”
“对了一半。”
与姜城北相反,计境并不质疑许睿渊的解答,反倒感谢许睿渊帮他打开了一条思路。寻着这条思路,他不疾不徐地将巫祝的话拨丝抽茧,果不其然,让他读懂了当中的含意。计境仰起头,定定地看着不延胡余的雕像说:“不是来这里,而是去海上。”
刚赶上讨论的叶寻一听,怔了一下,面露惧色地提高了嗓音:“海!?”
顾雨彤被叶寻仓惶震耳的回应吓到,赶忙回问:“怎么了?”
叶寻抿抿嘴,轻轻地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
叶昌明则与叶寻的反应截然相反,前面其他人一人说一嘴,全说些对他而言,过于高深的东西,本来就已经听得稀里糊涂插不上一句话,好不容易听懂一句,竟是忒不靠谱的。他开始犯愁地嘀咕:“海?你没听见阿喜说的,也亲眼见到了,现在海线都退到天边去了,哪有那么容易能找得到。而且别说海了,我们连最近的水源地在哪、距离我们有多远都不清楚。”
“所以才需要巫祝说的灵种,它可能是枚路引子。”计境解释。
“路引?”终于舍得将眼神离开神像的陈润辛转眸追问。
“嗯,计境说的没错,按那句话的顺序,确实应该先找灵种。”许睿渊赞同,随后他将视线移到计境身上,颇为信任地问,“只不过……我们得往哪里找?”
计境说:“壁画。”
“壁画?”这次换姜城北好奇了,“你看出东西了?”
计境顿了一下,看了眼姜城北,再转回头去看壁画。沉默地观察了半晌后,他轻声道:“暂时没有,只是单纯觉得它们不是无缘无故存在的东西。”
“寺庙道观里有壁画很正常。”陈润辛一口否定计境的观点,“更何况是这么奢华的庙,如果没有壁画,反倒说不过去。”
计境摇头:“不是这个意思,一般的庙里或者石窟的壁画,无论是本生尊像,还是经变,都不外乎是关于供奉的神佛本身。而这里的壁画,没有一幅是直接描绘不延胡余的故事,反倒选择一些平民百姓平时忙活的日常。”
不符合常理,就是最大的问题。
许睿渊颇有同感地点点头:“对,我刚刚也觉得奇怪。我看壁画上的用色颇有一番讲究,应该是结合多种化学物料上色的,可是现在社会都有丙烯颜料了,基本上不会像古时候一样,还用提取物之类的东西来作画。”
“神像上的金漆是故意做旧的,壁画会不会是为了要贴合整座庙的氛围,故意也选用古时候的手法?”叶昌明问道。
“不会。”许睿渊一推眼镜的鼻托,“壁画上的颜色很多,少说有七到八种。我随便举个例子,例如黄色,需要用到藤黄,绿色需要铜绿,青色则是青金石,甚至还能看到金箔金粉这类极其贵重的物料。三面墙,一面墙绘了十二副壁画,统共下来就有三十六幅。一副画的造价就可想而知,更别说三十六副了,造价实在太高。”
虽说是游戏世界,但依前两天的情形来看,这里基本上还是基于现实根基来建造的,逻辑上讲,壁画确实透露着许多古怪。
姜城北的视线从壁画上再次定格回神像的身上:“所以……如果不存在鸠占鹊巢,那就只剩一种可能,故意而为的提示?”
就在几位男性争讨期间,敏锐的顾雨彤似乎嗅到外边灌进堂内的风,正夹带着浓厚的动物腥臭味。这道气味,暗示着留予他们的时间,越来越短了。她一激灵,急忙主持大局:“我们呆在这里的时间不多了,觉得是壁画的,就研究研究壁画上到底画了些什么,有没有线索,有其他想法的,就按自己的想法来。不管是不是壁画,只要能找到灵种,从哪里找到,都无所谓。”
出于墙面过大,同意壁画猜想的许睿渊和顾雨彤,决定与计境分开找寻。认为庙内陈设更具可能性的陈润辛则拉上叶昌明,在神像周围转悠了起来。
胆子不算大、怕黑也怕鬼神之说的叶寻,基本上现在是硬着头皮强撑在此,刚才毕竟人多,暂时还能保持镇静,现在人一散开,她即刻就慌了。
叶寻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下,在男性和女性之间思前顾后的,最后咬咬牙,还是跑到顾雨彤身边,紧紧贴着她。
叶寻视线不安分地朝四下乱瞥,心里不断把之前的不安全感捋了一遍又一遍,最终决定将没能开口的内心想法,一并说与顾雨彤听。
顾雨彤听完愣了愣,仿佛被偷窥了内心想法似的地看了叶寻一眼。要说她没有这类担心,那是假的,毕竟在游戏里,随时发生意外的概率很大。但终归游戏在继续,为了避免两个人都陷入焦虑,她只能强颜欢笑地安抚了叶寻几句。
看不太懂图画的姜城北首次愿意主动“亲近”计境,他追随着计境的脚步,跟着看了一副又一副似如天书的壁画。
看了几幅壁画下来,他大致推想是,壁画应该是按年代顺序来描绘的从,右侧门开始,逐步推至左侧门,符合以前比较常见的尊右卑左的文化。图中基本绘些远古至今耕种、采撷、制物等活动的图画,没有太过难懂的地方。人物神情和动作上,可以说是画得惟妙惟肖,有种会活动的真实感。除此之外,好似没有其它什么特别需要注意的点。
唯一让门外汉姜城北觉得比较奇特的部分,应该是地形地貌和创作手法。从依山傍海和整体山势的走向,是以两幅间隔的壁画较为相近,也就是说,相邻的壁画不同,相隔的壁画近似,有点儿阴阳划分的意味在里面。手法上,人普遍大于山树,水的波纹平铺,毫无生机,是极为古早的“水不容泛,人大于山”。
对壁画差不多点到为止,姜城北研究不出门道,看多之后,后面就没啥耐心和心思去研究。
他很清楚,虽然自己确实是靠正规途径,以自身努力考进高等院校的人,但是他的知识水平,从一开始就只能勉强挤在中等阶段,属于知识范围不大,且无法深入的程度。更何况,距离知识量巅峰的高考,已经过去十余年,残留的记忆明显不足以支撑他理解那么多。而理科类的选择,同样导致他对庞大的历史认识仅为浅薄的朝代更迭,具体到皇朝故事或是服饰衣物、生活器具等工艺品上的进阶,他一概不懂。
他视觉疲劳地打了一个哈欠,佯装仍在看画,实则通过壁画的视线范围,偷偷瞄了专注看画的计境几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