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让烟燃到不能再燃的烟蒂部分,姜城北才舍得掷下它,踩灭上头的零星之火。踩烟头的时候,姜城北突然想起还有一个尚未解决的问题。他突兀地叫住前他几步路的计境,然后赶了上去:“你出来找我的时候,有人出事吗?”
“你怎么……”姜城北准确无误的猜想无疑吓到了计境,他卡壳了一秒,不过很快反应过来。他摸透姜城北是从哪里知道了此事,计境先是了然地吁出一口气,而后回答:“洪莉,包子,是她自己。”
姜城北一时没回过神来,愣在了原地。沉默在他的身侧绕了片刻,最后才允许他开口。他低沉着声音,问:“怎么出事的?”
“她的精神状态从谈焕玉出事之后就不太正常,之前有徐絮帮忙,还算稳定,刚才你们前脚一走,她可能以为徐絮出事了,没多久,人就消失了。”
一晚上专心关注李元均举动的计境只能含糊地说个大概,不过洪莉失踪的具体过程,别说从未对人上心过的计境,就连接过徐絮重任的林相宜,后来一样也说不清晰。但此事其实无须多言就能猜出,定是第三位李元均所为。
“她的情况和邓博茂他们不太一样。”计境可能想到什么,忽然补充道。
姜城北不意外地点点头:“我知道……因为照片里没有她。”
“照片?”换计境好奇。
“我闯进李元均安放展览品的房间,里面的照片我都详细看过一遍。”姜城北说,“你的推断是对的,邓博茂确实是在火灾现场被相机拍入照片里的。”
计境点点头,问:“全部照片都看过了?有发现它们之间存在什么联系?”
“不是时间。”姜城北重新否定林相宜之前的想法,“照片无论是风景还是人物,几乎看不出有明显的时间界限。举一个最简单的例子,一百张照片里,其中一张拍摄的路人的衣着,各式各样,不仅如此,背景还是我们熟悉的,洋房附近那条种了悬铃木的街道。我们在那住了四五天,它基本上没变化过,所以如果照片真的是按时间来排序的,那么你觉得,它应该被划分到哪个时间点里?”
计境听懂地“嗯”了一声,再次点了头。确实,他一开始就没往时间方面上猜,毕竟时间对于照片来说,太过普通,不像心思缜密难察的李元均会做出的选择。李元均有多不好糊弄,这点,他刚体验过,颇有感触。
当时姜城北他们前脚刚离开,“巡演”的李元均后脚便端着酒杯过来,表面上像是找他们随意聊聊,实际上旁敲侧击地探听徐絮的下落。除去早已编好理由的徐絮,在姜城北的借口上,计境可谓绞尽脑汁。
为防后续发生其他意料外的状况,计境结合洪莉消失的时事,当场硬编了一套深情感人的故事,虽然总体借口不算完美,但至少能让李元均相信,徐絮和姜城北,俩人并不在一起。
计境的小心,并非没来由,他觉察到前来敬酒的第二次循环的李元均,在对待徐絮的事上,似乎有点儿异常的兴奋。
李元均的神情,加之之前与徐絮的交谈,还有第一次循环里那通意味不明的通话,计境早在脑海里将此段故事拼凑得七七八八,等到摄影馆前,接到独自回归的姜城北,无疑是把尘埃落定的结局,往板上多钉了颗钉子。
“不过也不是一无所获。”以为计境瞬息变化的复杂表情是因为和林相宜有相同的时间猜想,姜城北出于安抚,赶忙将话音一转,沉声道,“其中有几张照片,里面好像都缺少了一个人。”
“少了一个人?什么意思?”计境不解。
“照片被挖掉了一部分,或者该说,还没填入一部分,以镂空的部分来看,大概率是人。如果我没猜错,每一个被挖去的部分,对应的人,应该是我们。恐怕是李元均擅自为我们安排的,最终去处。”
在姜城北更为虚幻的表达里,计境茫然地蹙紧了眉头。
“我怀疑它们现在没被填补上的原因,如果不是代表我们最后安全逃离,那么只剩下一种可能,就是现在的时间点里,我们被限制看见未来。”姜城北说着,从口袋内摸出手机,尽力在一堆杂乱图片里翻找出他所述的照片,“我拍照了,稍等,看照片清楚一点。”
找了半天,凭借匆匆扫过一遍留下的印象,姜城北终于在百来张照片中翻出六分之一。计境接过他递来的手机,双指刚将照片放大到能看清姜城北所言的地方,短短数十秒,仅瞅了个大概,便迎来电量不足的“噔噔”两声提示音,然后手机啪嗒一下,自动关机了。
一秒暗掉的屏幕里,呈现出计境忍俊不禁的表情。姜城北粗大的神经果然一心扑在记录上,完全没注意到右侧上方气息奄奄的电量。
姜城北尴尬地挠挠头,不知如何是好地看着计境。其实真不能怪他,进来游戏好几天了,再能撑的手机,五天也到极限了,更何况原先他未预料到自己会在火车上进入游戏,上车前还心大地随意乱用,甚至拿手机刷过视频。
“那个……”
姜城北刚想开口解释,却听计境笑着递还手机:“我知道,没事。”他停顿了小许,继续说,“答案应该不在照片的细节里,所以有或没有具体图片,没什么大碍。”
“你怎么知道不在细节里?”姜城北从晦涩的话语中预感,计境应该是推敲出了一点谜底。
计境不疾不徐地以眼神示意他边走边说:“摄影最大的特点就是记录某个时间点里存在的东西,如果照片连时间都不能具体表达,那被拍摄的物品基本可以断定没有多大的研究价值。恐怕‘他们’也知道,我们会陷入这样一个误区。人们通常都习惯从细节点切入,所以我们一直认为答案只能存在于每张照片里,从而忽略了整体,有时候,整体可能也会透露出信息。”
“你是说,照片拍了些什么,其实不重要?”姜城北反问。
计境摇头:“不,你误解我的意思。拍了什么,依然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拗口的逻辑搅和得姜城北本就凌乱的脑子,进一步僵化。一阵混乱下,他条件反射地“哈”出了一声。
“没有内容,怎么组成整体?”计境轻声笑了笑,催促他道,“先回去,回去之后看看册子,没准就懂我说的是什么。”
等待消息的四人,无一人有睡意,全员尽数呆在客厅内竖着耳朵。一听见庭院外的街道有细碎的说话声,连之前同计境和姜城北都曾拌过小嘴的张奇邃都顾不上别扭,比与两人情谊深厚的陈肖还迫不及待地前去迎接。他三步并两步走,径直冲到正门口,杵在门侧等候。
见到仅剩一位任务执行者,张奇邃先是错愕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搁下讶异,平静地问:“拿到了吧?”
姜城北不吝啬,极为自然地把册子交给了他。
张奇邃拿着册子转过身去,照着之前姜城北的讲述,直接翻到最后环衬部分,急不可耐地边走边拆上头压得牢实的塑封纸。人越是急迫,就越是做不好事情,张奇邃直到走回座位,都没能好好地把整片塑封纸取下。
林相宜坐到他身侧,不客气地拍开他笨拙的手,没两下就取掉塑封纸和展厅照片。
兴许冥冥中就注定,即使在众多的照片里,即使图像经过压缩,清晰度不够高,林相宜还是一眼就看见被封锁在照片里的徐絮。纵然做过心理准备,那么一瞬间,她还是猛然受了惊,向后弹坐了一下。她双手捂嘴,不忍再视地闭上逐渐盈满泪水的眼睛。
经历过火车,能够无恙踏入诡谲多变世界的四名女性,辗转一圈,只留下她一人了。林相宜不知自己最后能不能摆脱困境,也不知自己的内心是否强大到可以支撑到最后,当然也不知自己会不会枉费了她们三人的协助,她只知,她现在一颗受尽情感折磨的心,无比难受。
一旁的陈肖咬了咬下唇,经过一番自我心理建设,最后决定主动扛起后勤部长职责,将胸膛借给林相宜一小会。
姜城北稳妥地找到适合的空位坐下,有条不紊地拉过计境,与他探讨起方才提及的“整体和部分”。
计境告知,整体只不过是他提出一种想法,毕竟细节走不通的情况下,更换思路没准会有出乎意料的结果。姜城北顶起一颗勉强听懂一半的脑子,晃晃荡荡地移回面前的册子。
册子里的照片,唯独他一人看过原版大小,值得起疑的,除去同计境所言的人形镂空,其他,确实没有什么更为特别的。至于计境所言的整体,他就更不明了了。照片里不仅有单纯的人像,还有单纯的建筑,不仅有复杂的群像,更有复杂的人景混合,如此庞大的载体,他实在无法从中总结出一个所谓的“整体”。
几双大眼瞪着照片整整几个时辰,最后是张奇邃压不住躁动,率先向姜城北提问:“这些照片太小了,看不出哪张比较特别,你刚在屋子里,难道没有看见什么奇怪的照片吗?”
这时姜城北才意识到重要的镂空人像信息,自己只分享给计境一人。姜城北尴尬地三言两语做了个补充说明,随后镇定地在册子里搜寻出缺少东西的六张照片:“安放的顺序和房间里的不一样,应该是这几张没错。”
依照姜城北指示,张奇邃伸手取出其中一枚,放到眼前仔细辨认:“嗯,看得出来,确实有缺角。”
戴起烨一样拿过一枚,认真地确认起来。里面拍摄的风景他从未看见过,背景是一间哥特式教堂,正中央挖空的部分,应是一人的侧身,那人虔诚地双手合十,似乎做着祷告。
戴起烨疑惑:“你为什么会认为里面缺的人是我们?虽然确实数量刚好,但这个地方,我们之前好像没有路过过,而且看样子,也不像在附近。还有,咱们几人里,应该没有人是基督教徒吧……有没有一种可能,里面被挖掉的人,其实不是我们?”
“我前面说过,因为获取到的信息并不完整,所以我所说的,都只是我个人的猜测。按计境的意思,他认为里面的细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照片的整体。”姜城北一手托着下巴,一手不安分地上下移动着照片。他思索着,喃喃着,“整体……是不是移动它们之后,能组成个什么东西……”
太过庞杂的信息,搅和得每个人都难以厘清,方才渐散的沉寂氛围,再次回笼进屋。
全身心扑在谜题上的几人对时辰的意识十分薄弱,感觉围坐在相册前不过折腾了短短时间,怎想,罩着薄纱的窗户转眼被撩开,从外侧透进一缕缕亮眼的光束。
缓过气来的林相宜在计境的陪同下,给每个人都泡了杯茶,打算帮助他们清醒清醒下脑袋。刚放下泡好的茶,门铃响了。不用猜,准是准时准点前来做早饭的机械女佣。
虽然来者不是李元均,但毕竟是李元均一手创造出来的人物,在她身上是否暗藏监控,是否离开后会向李元均汇报所见所闻,他们并不完全清楚。以防万一,几人赶忙合上册子,嗖地一下躲进距离客厅最近的屋子。可能做贼心虚,躲进屋子里的四人还是忍不住提起心来,憋着一口气,直到女佣离开再出门。
开门后,姜城北下意识地抬头瞅了一眼放在客厅架子上的老时钟,时针指在八,分针则卡在二和三中间。真是尴尬的时间点,姜城北想着,放下手中的册子,重新坐回原来的座位。
才刚刚翻到环衬部分,想接着继续移动照片时,他突然灵感一闪,猛的再次抬头,看向那座镶嵌了两个相同圆圈的老时钟。老钟表上的两个圈,一个作为时钟在运转,另一个,则是展示了一副颇有韵味的花样图案。
姜城北了然地缩回移动照片的手,身子微微向后倾斜,眯起眼睛,人为调控着照片与自己的距离。没过多久,他终于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