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第 66 章

第五日清晨,除去固定早起谈心的三人组,其余仍在熟睡的几人,都是被洪莉的惊声尖叫给闹醒的。

听见洪莉撕心裂肺的声音,姜城北立马转头看向计境,不妙的气息扑面而来。等他确认自己并没有听错,便火速起身,三步并两步,直奔昨晚洪莉和谈焕玉同住的那间房间。

洪莉和谈焕玉的房间门并没有上锁,姜城北轻轻一旋就打开了。门刚推开,立即映入他眼帘的,是抱着脑袋瑟缩在远处的角落,泣不成声的洪莉。

无需过问,姜城北立刻就从洪莉崩溃的状态中察觉到了什么。他皱皱眉,屏着呼吸,目光缓慢地往回移动,最终停留在靠近门的那张床上。

气息全无,变成一具干瘪尸体的谈焕玉仰面朝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个脑袋。她张着大嘴,像死前竭力想出声呼叫求助的模样,又像被人掐住脖子,窒息时努力张嘴,试图呼吸的姿态。那对消失了眼珠、深陷成洞的眼眶直直地朝向天花板,若能补足所缺,那眸子定是恶狠狠地瞪着,为的是诉说她死前的痛苦,倾泄出她从内而外的怨念和悔恨。

此时此刻,冰冷的床上,撇去厚重的被子,唯一正常的物品竟是挂在谈焕玉脖子上那条纯金打造、镶嵌红宝石的项链,但今日的项链不再熠熠生辉,而是比昨日来得加倍的暗淡无光,犹如经历过百年的岁月,表层发旧褪亮,无任何吸引力。

姜城北不忍直视地闭起眼,身体不自觉地向后倒退了一步。赶在他身后抵达的计境恰好抓住他的肩膀,帮他稳住波动的情绪。

同样光速而至的徐絮没时间多去了解发生了什么,一见精神崩溃的洪莉,她就急迫地挤进屋,将人紧紧搂着带走。

“艹。”姜城北咬牙切齿地低声咒骂了一句,“我怎么能没想到……时间……因为时间……”

心中窝火的姜城北一时无心在意骨骸引起的不适,双眸直勾勾地盯着谈焕玉那对空洞的眼眶,出了神。

他声气缓和地分析道:“还记得在火车上,向前跨越车厢的人会一瞬间消失不见,而向后跨越的人则变成一块人干,当时我们想半天,搞不懂是什么导致,现在,全都清楚了。一节车厢,就代表一个时期。昨天我们经历的时间线在民国前,因此从那个时间段里购买的项链,也会随之被认定为古董品,一旦人带上它,便会跟随物品,被附上一个定义,成为那个时期的产物,倘若跨越了一天,不仅东西本身,包括拥有它的人,也会一同被算作经历过一个长久的年代。无生命体征的物品尚能长久存在,但人……不行。”

“是。”计境的喉咙动了动,最后没多言,仅用一个字眼表态。

姜城北再次攥成拳头的手,愤怒地捶向门框,发泄着对新空间残忍的规则,以及对自己迟到的领悟的怨气。

后面闻声赶至的几位男士见到屋内情形,无一不倒吸一口冷气,傻愣愣地站在房门口。

昨日刚和谈焕玉小吵过的林相宜好不容易从几位身材高大的堵门男性们中间挤进了屋,一见到静静躺在床上的谈焕玉,便承受不住地捂住了嘴,紧紧闭上眼,蹲下了身。那颗揪起的心,犹似有一把尖锐的针,将其扎得千疮百孔般的难受。她多想像洪莉一样任性地放肆大哭一场,发泄掉对眼前人相识一场的独特情谊的哀伤,也发泄掉自己对近在咫尺死亡的深深恐惧,但经验较多的她,终归有道残存的理智,依靠那份理智的指引,平和地继续维持着表面的坚强。

阖上那扇将不再会开启的房门,所有人都回到了客厅,面上皆安静地坐着,内心却是一阵阵不露神色的风起云涌。

谁都不曾设想过,一场外表轻松度过的游戏里,实则处处暗藏陷阱。

持续沉默的压抑氛围里,率先出声的人,仍旧是陈肖。虽知此时无论提出何种疑问,时间空档上都并不合适,但他着实按耐不住内心烦躁,只想一述痛快。

他推了推压在鼻梁上沉重的眼镜说:“有没有人告诉我,你们是怎么想的,有没有想出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回去,到底要修正些什么东西?总不能一直不言不语地在这里干坐着吧?”

“忙活这么多天,难道不都是因为有人说看见了一本奇怪的相册吗?”张奇邃瞥了一眼姜城北,慢吞吞地开口回应,“既然提前去展厅探看的路子行不通,只能是去照相馆拿本子研究了。”

“是啊,确实只有相册最有可疑了……”陈肖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回应,自言自语起来,“果然还是得去馆里把它偷出来……”

“叮咚。”

突然响起的门铃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洪莉犹如一只惊弓鸟,猛地从沙发上跳起,一把拉过身旁的徐絮,整个人抵靠在徐絮的身后,瑟瑟发抖。徐絮侧回身,手不停地轻拍她的后背,承担安抚的“职责”。

姜城北起身开门,迎进负责今日早餐的女佣。

安抚洪莉的徐絮趁女佣路过客厅的间隙回了次眸,仅睨一眼,她立马冲姜城北点了点头。人对得上,此人正是第二日清晨送来药品的女佣。不过今日前来的女佣与众不同了些,她进门的时候,后边还领进几名壮汉,他们每人手中都端着些盒子,并遵照女佣的指示,将盒子一一叠放到众人面前的桌上。

盒子不多不少,正正好八个。

“李先生,说,晚上,会有,车辆,接送,各位,宾客,前往,大饭店,参加,开幕宴。”女佣指着盒子,礼仪周到地说,“衣物,已经为,各位,准备,好了。”

一群人起初没听懂女佣话中意思,只是稀里糊涂地听,稀里糊涂地点头应答,一直静候到女佣转身走进厨房准备早饭,张奇邃才伸手取过盒子,打开那个署上自己姓名的盒子。

盒子里叠放了一整套的西服,无论是外套马甲还是衬衫,尺码均恰好合适,甚至不仅细微到此处,连同束缚人的领带,都依照每个人的个性,配合着挑选好色系的西服。

张奇邃盖回盖子,满脸奇怪:“怎么突然间开始布置任务了?那我们还有什么时间能处理其他事。”

“诶?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吗?”陈肖倒是乐观,为防女佣听见,他尽力压低了嗓音说,“她刚说我们要去的地方是开幕宴,还给了西装这种必须严谨的衣服,所以我敢肯定,参加宴会的人不止我们,而且既然是摄影展的开幕宴,那到时候主角李元均就必须在场……‘”

陈肖没将后面的话直白地挑明,只是挑了挑眉,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灿烂。在场剩余的几人都是聪明人,很快理解了其中含义,然而由于危险性太高,没一人敢拍胸脯保证行动具有可行性和有效性,因此好长一段时间里,众人都以缄默作为对这大胆想法的回应。

陈肖随时间推移而不断漏气的自信心,最后是被姜城北捡拾回来的。姜城北认可地说:“有点冒险,但确实是机会。”

张奇邃难得靠谱地配合:“按时间点来看,第一次循环,李元均应该是在店里拍婚纱照,我记得那天邓博茂好像找我们都聊过,整理过当天发生的事,如果要去摄影馆,应该能勉强错开,不过……怕就怕第三次循环,我们现在不清楚第三次循环的那个时间点里,他在哪,在干些什么,如果不凑巧,他也在摄影馆或者是画廊里,事情就没那么简单了。”

张奇邃担忧的问题不无道理,考虑不够周全的陈肖听完,心里头“咯噔”一下,直往下坠。

“那个……关于照片……我在想,既然整个世界的时间线有问题,会不会谜底也与时间有关?”依旧卡壳在照片调整问题上的林相宜斟酌过后说,“会不会我们需要调整的,就是每一张照片的拍摄时间。”

“你说的,我考虑过。”姜城北想了想答,“不过我印象比较深的那几张照片,很难看出是在哪些时间段拍的,所以应该不是。”

林相宜契而不舍地追问:“能具体说说你记得的那几张照片里面有什么吗?”

“有几张好像是在摄影棚里拍的,其中有一张是一大家子几十口人,直挺挺地坐在背景布的前面,感觉没有什么非常清晰的时代特征。”

姜城北模凌两可的描述令林相宜哭笑不得,果然对于男性,她永远别奢望他们会记得住细枝末节。

须臾的安静里,女佣凑巧准备好餐食,前来向众人辞行。等女佣一离开,陈肖马上站起身,往餐厅方向探了探头。

今日桌上果不出所料,皆是清一色的素食。想来李元均对他们了解当下世界的进程,已然有所掌握。

傍晚,李元均派遣过来接人的车辆抵达。对所有事物都感觉到恐惧的洪莉虽然内心万分不愿踏出屋子一步,却也因为害怕独自一人留在屋内,最终再三确认其他人的志愿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出门。

前往的途中,经过一整个白天的“教育熏陶”,逐渐稳定下情绪的戴起烨终于开始关注起被剖析到剩余一半的谜题。他探身,向接送他们的小哥询问了车子的最终目的地,在得到“百乐门”三个字的回答后,他冷静分析了一会儿,继而再次深入探听大饭店的其他信息。

小哥咯咯笑说:“百乐门啊,前几天,刚开业的,大饭店,挺贵的,也就,只有,李先生,能负担,得起。听说,里头有,一名,特别,漂亮的,金嗓子,唱歌,老厉害了。”

“前几天?”戴起烨拧紧眉头。

身侧的林相宜立马恍然,以口型告知:“1933年。”

戴起烨想了想,身子往后一靠,回到车座椅背。他往林相宜那侧凑近了几分,低声耳语道:“有没有什么东西或者是事情,发生在1933年后,或者在那之后产生的?”

给问题得答案与给答案找问题,难度系数怎可等同。林相宜撑着脑袋,一时真还想不起有哪些,不过很快,转动的脑子还是让她联想到李元均今日开设宴会的理由,顿时亮了眼:“展厅!”

“您知道李先生这次具体要展出多少张照片到画廊里吗?”她向前探身,故意将“画廊”二字着重强调。

身为职员,理应对老板安排了如指掌,可小哥却如同听到令人费解的生僻词一般,无比迷茫,不仅回答不上,甚而反问他们:“什么是画廊?”

林相宜不觉意外的淡淡一笑说:“没什么,我说错了。”

热闹的宴会上,八人特意寻了个相对不显眼的座位落座,众人身子均转向正中的舞台,乍一眼看上去,符合专注欣赏台上舞女曼妙舞姿的看客。

“所以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有人有想法吗?是再去画廊看看有哪些照片,还是直接冒险去摄影馆里拿册子?”张奇邃问。

“其实我有件事,关于画廊的,得先跟你们说说。”林相宜拦截了话题。

林相宜一边透露刚获得的消息,一边在阐述信息的同时,顺道补充了自己的看法。根据刚刚得到的信息,她大胆猜测前几日进不去展厅的原因:“恐怕不是施加在上头的锁扣无比牢固,而是由于转轴停留的日期并不符合画廊出现的时期。”

“画廊是九一年才开始从北京起步的,入驻上海的时间肯定要比九一年更晚。今天百乐门刚开业几天,证明时间确实转入了民国,小哥不知道画廊为何物,就说明它不符合时代,因而不能被识别出来。昨天我们确实见到了可能是画廊的建筑,但建筑外观说明不了什么,它可以跨越百年千年都不变化。焕玉见到的玉雕木雕也是一样,很久以前其实就有皇宫贵族偶尔弄些工艺品来把玩,所以只要我们没看到内里,就没有办法证明画廊存在在昨天。”她叹了口气,“虽然现在得出这个结果,好像有点晚了,你们就当……加深城北三日不同时期结论的可靠性吧。”

“不,不晚,还得谢谢你提醒我……”姜城北轻轻地说,“我怎么能忘了,一旦时期不对,事物就不会存在,所以我们无论去几次画廊,只要时期对应不上,都是白用功,照旧打不开那扇门。”

九天,实际能对应得上的日子,却有且只有三天。李元均曾告知,他的展览共分两次举行,其中缘由,想来正是因为这道强制性的更替。

之前由于懵懂试探,他们错失进入展厅的绝佳时机,若想通过展厅陈列的照片来探寻谜题答案,扣除最后一日,他们仅剩明天一次机会。然而,对于明日能否一步到位,还是将其演变成一场压线抵达的冒险,当下谁也说不准。

眼下虽然前去照相馆偷盗极具风险,但相比无法拿捏得稳的未知数,怎么看,都更应选择前者。

剩余不多的时间,将一直犹豫不前的姜城北直接推到悬崖边上。回想起那些不属于运转年代而消失或者变化的物品和事物,那本无论年代如何转换都依然存在的相册,无疑疑点重重。

姜城北转过头,回答了张奇邃刚提出的问题:“去李元均的摄影馆拿画册。”

一旁的陈肖继忙附和:“那我跟你去。”

姜城北尚未作答,反倒被徐絮接过话音:“我去吧,别同时离开两名男性,目标太大。一男一女,比例上协调一些,也不会太明显。而且我还有借口,如果等会李元均过来应酬,提起我的话,可以跟他说我身体不舒服,先行一步就行,毕竟经历过第一天,他应该不会起疑。”

姜城北犹豫着,与徐絮对视了良久,最后缓缓地说:“很危险。”

并非歧视、并非劝退,更多是对未卜的未来所会造成的伤害的善意提醒,但徐絮一时未能听出内里含义,自尊心要强地强调:“我可以的。”

面对徐絮的坚持,姜城北拒绝不了。他停顿了几秒,正想点头答应,没料到,接下来参和进来的,是近几日不断阻挠他的计境。计境抓住姜城北的手肘,像萨达纳帕拉斯里阻止他下水一般,再一次当着所有人的面,直白地沉下嗓音道:“你不能去。”

难得一直有眼力见的陈肖,这次竟没眼力见地问:“怎么了?城北你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知晓计境阻拦的缘由,却无法与其他人坦白,姜城北只能撇过头去嘟囔:“我没发生什么事,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发生什么事了。”

徐絮笑而不答地望着闹别扭的两人。

陈肖摸不着头脑,转而问帮姜城北提出“拒绝请求”的计境。结果计境一改往日的温和,严肃地板着一张脸,不给理由,不给说法,仅仅一口咬定,不准姜城北前去。

见计境如此强势,陈肖本想向姜城北提议,自己愿意主动前往,可一段话,刚刚吐出一个“我”字,便被黑着脸的姜城北抢先一步。

姜城北腾地从凳子上起身,一把扣住计境的手腕,将他暂时带离群体,去偏僻的角落里“谈谈心”。

陈肖眨眨眼,将一番“豪言壮志”默默又吞了回去。

放以往,“社恐达人”陈肖绝不会愿意跨入一个多人的圈子,无论是主动或者被动。与姜城北高傲的独来独往不同,他是畏缩的,害怕交流,抗拒社交。挺身而出的男子汉气概什么的,万分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某种层面上看,蒋胥泳和姜城北两种巨大超越他认知的性格,他好生羡慕。

或许真的出于迫不得已,又或许是他由衷想做出些改变,经历了那么多次受人帮助,就算是属于他单方面愿意结交和交心的朋友,能为他们两肋插刀,对他而言,已相当荣幸。不过此刻看来,体格瘦弱的他,好像在插刀方面……总是有意无意地被忽视了。

与此同时,领着计境到无人小角落的姜城北,脸上挂着不太好看的表情,他低着气压,不言不语地站在计境面前足足有一分钟的时间。

俩人处在大眼瞪小眼的状态下许久,最终仍旧是心软的计境先松口:“我知道,你是不相信其他人,但如果是我,我去,你信吗?”

计境妥协而柔软的话语,轻飘飘地钻进了姜城北的耳内,他怔了两三秒,恍惚地低下了头。意志被逐步击溃的他,动摇了,摇得猛烈,摇得收不住冲动。而后他也不知自己从哪儿汲取到强大的勇气,猛地抬起头来,勇敢地伸出右手,一把拉住捆绑在计境脖子上的领带,毫无犹豫地朝自己的方向送。

唇瓣在交织的吞吐鼻息里,紧紧贴合。令人沉醉的温热触感,时刻冲撞着仅剩不多的理智。姜城北尽力克制住火热的欲|望,强迫自己必须离开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地方。只不过他一时玩心四起,离开前,忍不住挑衅地伸了下舌头,勾了勾计境不太明显的唇珠。

“我肯定会回来。”刚将前面一句话说完,姜城北继而又利用使人波动的尾缀,来修饰表面看似只为表达不满和抗议的话。

“回来给你答复。”

虽然姜城北的话说得十分简单,没过多繁复的词汇,不难理解,但突破往日的行为举止,着实让计境引以为傲的灵活脑子,“轰”地一下,炸裂开来。唇瓣上的真实触感,依然停留在最后那抹挑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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