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冷风之中等候的计境穿着一件墨绿色内里加棉的夹克外套,支着两条被黑色裤子包裹的大长腿,斜倚在一辆大型黑色SUV车门上,手中手机的亮光正向上发散,精准地打在他压低的面容上。他今日又带上了那副会杀|人的银框眼镜,只不过与眼镜框齐平的位置下,还有一弯隐藏得巧妙的皱眉。
姜城北哆哆嗦嗦地小跑了过去。
计境听着越来越靠近的脚步声,立马收起手机和那对皱眉,抬起头,含笑说:“很冷?”
姜城北心慌意乱地短促“嗯”了一下,自觉绕到副驾座的位置,开车门、入座、系安全带,一气呵成。计境坐上车,启动了车子,顺道开启暖气和广播。此时广播正播着舒缓的英文歌曲,和两人有些莫名的气氛,巧合地协调。
“想吃什么?”计境问。
“大餐。”姜城北将“冻爪”堵在前边的出风口,无比随意地一答。
计境粲然笑开:“什么样的食物在你眼里算大餐?高档餐厅一般需要提前预约,而且……”说到这里,他转头,意味深长且飞快地瞅了姜城北一眼,“和我单独去,你愿意?不怕不安全?”
姜城北回答问题时当真没多想,单纯到只想狠狠坑“财阀主”计境一笔。经由计境不怀好意的点拨,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他后悔地缩回正在出风口进行“烘烤”的爪子,拘束得像此刻的空间不再是前一秒能够放松自如的那个空间,而是瞬间被紧缩得只能容纳一人的箱子。
“随意吃,还得给陈肖带饭,不能等太长时间。”姜城北偏过头去,目光挪至窗外,答非所问。
计境一挑眉,没吱声,默默按下右转的转向灯,打了方向盘。
当兵时落下了个“老毛病”,姜城北在吃饭的速度上简直可以用“光速”形容。三下五除二,他一下子就扒完面前一碗盛得像小山堆的饭。
计境不知是出于习惯,还是因为专注在手机里一些不愉快的信息上,总之吃得慢条斯理。一桌上的鲜明对比宛如一名“原始猩人”误入“文明世界”。等计境嚼完口中的饭,动了手中的筷子,刚要碰上菜盘里的一块咕咾肉,“唰”地一下,就见姜城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给夹走了。
计境愣了一下。
姜城北根本不在乎计境会如何评价他,小肚鸡肠也好,反正他对方才撩拨之事依旧耿耿于怀,全然不怕计境等会会转头让他买单,甚至还敢胆大包天地开腔嫌弃:“吃得慢就只能吃得少。”
计境笑了笑,不应话,筷子“乖巧”地挪动了位置,夹走一块黄瓜。
明明处在游戏里,他和计境的交谈并不算少,可一旦回归现实,兴许是少了急需解决的问题作为中介,俩人间好似频繁会陷入沉默。姜城北其实心知肚明,造成这种情况的最大原因归结于计境对他的尊重,他选择不再触碰姜城北避而不及的情感问题。
要么说人就是有些贝戋骨头,计境的退缩分明对他来说是件好事,却无意间,反倒令他更加在意。姜城北置下吃饱喝足的筷子,端起计境擅自为他点的热茶,重新问回最初那个令膈应多次的问题:“电梯之前,我俩见过?”
姜城北察觉到计境眼镜片下方的长睫毛颤动地扫了一下。
“见过。”计境干脆利落地吐露了实情。
随即,姜城北的眼睛亮了:“在哪?”
“你熟悉,却不喜欢、不想回忆起的地方。”计境也搁下筷子,拿过热茶,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
他不喜欢不想回忆的地方?
计境的哑谜,姜城北在脑子里进进出出转了半天,在罗列的每一种可能性下方停留、划掉、继续新猜想,最终依然没得出答案。本想趁着计境终于愿意开口的间隙再多探问一些,却一不留神让机会偷偷溜走了。眼前的计境已转过头去,和前来服务签单的账务员忙活在账单中。
“算了,来日方长”的念头撞进了姜城北的心头。他合上微张的嘴,将问题咽回肚子里去。
拎着计境在结单前重新下单打包的一袋又一袋回去慰问陈肖的晚餐,姜城北打开车门,正打算下车,左手手腕却被计境暖和的手掌握住了。
“明天我先带你回苏州拿换洗的衣服,然后再回上海,暂时定在明早晚一些的时候,具体时间电话联系。”计境说着,打开副驾座前的储物盒,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姜城北,“你的手机。”
确实决定再留上海一段时日的姜城北没拒绝计境的提议,默认同意地接过盒子,开门下车。
陈肖见到姜城北带回的丰盛无比的晚餐,震惊得张大了嘴,等余光睨见自己不厚的钱包正老老实实地呆在原来的位置,他才顺下那口提到嗓子眼的气,问:“你从哪里来的钱,能买这么多好吃的?”
“计境。”姜城北一边回答着问题,一边坐到沙发上,躬身前倾,打开了计境给他的盒子。盒子里除了躺着他的宝贝手机外,还有一个装了一日份药品的小药盒。
住在李元均洋房里的那几日,每一日,他都睡得不太安稳,致使睡眠质量低下的原因,除了恼人的谜题,其实伤口的疼痛和以往累积的各项问题,占据绝大一部分。
来上海前,他没想过会如此凑巧,会在列车上进入游戏,当时觉得顶多离开苏州一日,谁知后来会演变成一走多日。现在想想,没带药盒,有利有弊。
“计境在上海?他住在上海?上海人?为什么感觉他对上海不熟?”陈肖嘴上碎碎念着,目光却始终不离电脑屏幕。
想起晚上“苏”字开头的车牌和全程开导航,姜城北回道:“凑巧吧。怎么样?查得到许睿渊的电话吗?”
舀了一口饭在嘴里的陈肖赶紧努力把饭吞咽下喉,急忙擦拭了下手,拿过桌面上写着许睿渊电话号码和地址的纸,交予姜城北,说:“找到了最符合你描述的人,但我刚才试着拨了一遍电话,没人接,处在占线的状态。我现在正在查蒋胥泳的信息,还没查到。”
占线?
许睿渊分明之前在无任何信号的地方,手机都不离手,为何现在突然间占线了?难道……姜城北皱眉,希望只是自己多想。他将那张写着号码的纸张工整地折好,用杯子压在茶几最显眼的位置,决定明天白天时间再试一遍。
当晚,陈肖以“来者是客”为由,试图劝说姜城北睡到床上,自己打算窝在沙发上将就。姜城北愣是没有答应,给了他一个蹩脚却真实的理由——大老爷们,没那么娇贵。
俩人推来让去,谦让半天,最后以陈肖轴不过姜城北,为此事定下结局。陈肖取来凳子,从狭窄的衣柜上方格子中抱下一团不太厚实的备用被,略带歉意,并试图再进行最后一次劝说:“平常没人来我家,所以家里剩的这一床被子不是特别厚,要不你拿床上那床被子……”
姜城北没让陈肖把话说完,直截了当地接过他手中的被子,打断道:“不用,能盖就行。”
入睡前,陈肖的手机收到了一条短信,看完短信的当下,他朝正往刚烧好的热水里倒腾凉水的姜城北那瞅了瞅,等兑好水的姜城北把几颗药丸送入口中,他才咧嘴傻笑了一声,将视线回落到短信页面上,快速键入一个“好”字,发送了回去。
吃下计境给的药不久,姜城北感觉浑身绵软而无余力,于是一头躺倒在不算柔软的沙发内,仍旧以仰面朝天,右手臂搭在额头上的姿势入睡。
夜间起了风,陈肖租赁的老破小设施和物件均不够完善妥帖,门缝与墙面并不完全贴合,因而频繁被风灌出“咻咻”的闹腾声,甚至偶尔还有几道肆无忌惮的狂风把门狠狠震出哐哐铛铛的震响。小区位置沿街,楼下就有公交车站,从上下班的角度而言,确实十分方便,但对于夜晚的睡眠,却恰恰起到相反的效果——汽车奔驰而过的声音,成为静谧夜晚里,最糟糕的风景线。
早已习惯自家出租屋的环境,再加上前一日叠加下来的疲惫,陈肖当晚睡得当相熟,很是安稳。前半小时里,首次尝试这种一点儿也不清净平和的睡眠环境,姜城北着实辗转反侧,直至计境为他配的药逐渐发挥效果,他才勉强睡上一个多时辰。
第二日,姜城北撑着快要爆炸的头,从沙发上坐起。不太厚实的被子在夜间还被他不安分的挣扎,搞掉了一半到地板上。姜城北沉重地从鼻腔内吁出一气,将被子向上扯了扯,拉回到沙发上。不够保暖的条件,使他的脚从脚指尖一直向上延伸到膝盖骨,攀爬着一种名为冻僵的凉。
借陈肖充电器充了一夜电的手机,已经存有足够电量自动开机了。姜城北伸手拿过,按开,先看了看时间,八点过五分,然后才着手开始刷电话和各类聊天软件的消息。
这次的六天里,罗通只留了一条消息,内容是通知他,嫂子赵晨露前几日回了趟老家,从那里带回了姜城北喜欢吃的小吃,现在暂时放在罗通家冰箱的速冻层里。罗通交代他,如果回来,找时间自己上门去取,备用钥匙放在老地方。
一条五十字以内的信息,透露两个他在意的人都平安无事。姜城北放心地登出罗通的聊天框,转而进入短信页面,他在创建收件人位置里输入了计境的电话号码,而后盯着页面停留了几分钟,最后却长按下消除键,清空了整个页面,什么都没输地退了出去。
陈肖还在睡,姜城北生怕吵醒他,做事都蹑手蹑脚。等洗簌完,他带上陈肖随手扔在鞋柜上的钥匙,开启后半夜才消停闹腾的门,走出了屋子。
上班节点,无论何处,繁忙程度都不输给昨晚已经见识过的下班高峰,小区附近的车流人流,急躁得仿佛容纳不下闲赋踱步的他。公交站刚停下的一辆公交,稀稀疏疏地走下一些到站的乘客,当即便迅速被挤入一些因为里边乘客不愿往后走而举高了手提包,骂骂咧咧压在前车门的乘客。
有段时间没上班、甚至在生存游戏里转悠几圈回来的姜城北,望着拥有正常生活的社畜们,竟有点怀念前段时间准时准点挤公交的自己。
他绕着小区外围晃荡了一整大圈,最后在一家售卖包子豆浆的早餐店前停下了脚步。昨晚由于在“不花钱”的诱惑里蹭吃蹭喝,所以忍不住吃过了火,如今一夜过去,油水竟半分未消地占据在他的胃内,腾不出一点儿可以为“早餐”署名的空间。杵在店门口的姜城北等排在前边的小囡囡买完早餐离开,纠结着给老板一个面子,刷了几块钱,买了两个肉包子和一杯豆浆,算是答谢陈肖昨晚的收留之恩。
刷着牙的陈肖含着满口泡沫从盥洗室探出脑袋来,口齿不清地对刚进门的姜城北做了汇报:“你回来了啊,我查到胥泳的个人信息了,刚和他通上电话了。”
“蒋胥泳?”他果然还是不习惯单叫别人的名字。姜城北将手上提着的早点放在玄关柜上,脱鞋进屋,“跟他说明情况了?怎么说?”
“他说待会儿就定机票,会尽早过来和我们汇合。他告诉我,前两天他也凑巧进了一趟游戏。一场九人,余下……两人。”陈肖扯下洗手台架上悬挂的毛巾,随意沾了点水,如同抹掉桌面水渍似的,快速在脸上来回抹了一圈,粗糙的行为举止截然与略带唯诺的性格不同。
蒋胥泳,一个柔情的汉子,意外倒是比他们谁都重感情。
陈肖消化系统异常坚硬,明明昨晚比姜城北晚了几个小时进食,进食量媲美,但就是能不同于还在接连打饱嗝的姜城北,眼一闭,眼一睁,隔天胃口依旧嘎嘎好。他自觉拿过姜城北带回的早餐,坐到电脑桌前,极有当代社畜的自觉性——继续窃取下一目标人选的信息。
即无搜寻任务也非社会牛马的姜城北百无聊赖地瘫回专属的沙发宝座,有一下没一下地刷着完全无用也进不到脑子的无趣社会信息。“司机”计某即将抵达的通知是在他第三次来回开关切换不同娱乐软件的时候,短信里说,一分钟后就能抵达陈肖公寓楼下,若是姜城北准备好,可以提前下楼等候。
姜城北起身,将手机塞入裤兜,陈肖恰好把余下一口的包子塞入口中。他吸了吸豆浆,半嚼半咽地说:“对了,忘了跟你说,昨晚我和计境说好了,今晚开始就搬去他那住。住一起,方便咱们商量后面的事。”
“他那?三个人挤一间房?”姜城北疑惑。
“什么三人一间?哦,你以为他住酒店啊。他其实在浦东有房。”陈肖伸出手,在姜城北眼前将两手指扣成一个圈,“三房,还是平方数挺大的那种。”
一句话而开启的光环效应,等姜城北再次坐进计境的车内,顿时感觉内饰好像都与昨晚见到的不一样了。明明车内没挂某种一闪一闪的东西,却依然亮瞎了他的眼。
他那做贼似的眼珠子在计境看来,有点儿好笑,于是禁不住问:“怎么了?”
“当医生是不是很挣钱?”姜城北如实抛出疑惑。
“得看是哪种医生。”原来如此,计境眯起了眼,“看拿不拿手术刀。”
差别很大吗?姜城北顺嘴往下问去:“那你拿吗?”
“拿。”计境想了想,转头又补充,“不过也不拿。”
又来,每次都模凌两可。
“毕竟是人类社会,很多事不能总单看其中一面。”计境收敛了笑容,突然十足正经,“就像你不能单方面认定我是好人一样。”
“哦,什么时候我说过你是好人了?”姜城北翻了个白眼。
“行,我是大坏人,天底下最十恶不赦的那位。”计境似笑非笑,目光从姜城北没包裹上围巾的脖子滑过,落在胸前敞开的外套衣领上,慢条斯理地继续调侃,“好可惜,要不是你的脖子还没洗干净……”
姜城北顺着他的眼神以及那抹轻挑的笑,自觉将衣领拉到最高,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了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