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终于插上话道:“我们不是道侣,我没有道侣。”
黄耘霄皱眉想了想:“因你生而生,因你死而死。安隅姐姐,这不太对,你和祝适不像道侣,反倒像仇人,但是你们又是道侣。”
安隅并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只问:“这么久了,你怎么今日想要做宿莽的道侣?”
黄耘霄道:“今日我和他一起泡池子,他东拉西扯了一大堆,意思不就是让我做了他的道侣后才能一起泡嘛。”说罢她还气呼呼地咬了一大口野猪肉,鼓起两腮:“还不是安隅姐姐你不肯跟我一起耍,我才去找宿莽。”
她将火气都撒在眼前的野猪肉上,却没注意到眼前的四人中,有三人的脸比她手中的烤猪蹄子都熟,唯有知非面无表情地坐在一边细细地为自家小姐挑鱼刺。
鱼是几个小屁股蛋和马福一起从屋前小溪里抓来的。现下他们都玩累了,早已在床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睡着了。
三叔不知从哪里挖出一坛子酒,一掀开,顿时酒香四溢。黄耘霄抢过来给每人都倒了一碗。
三叔好像习以为常,边喝边道:“你们可有口福了,这可是深山的猴儿酒,百年难遇,最后一坛子了。”
安隅闻了闻是果酒的味道,浅尝了一口,醇香甘甜,口齿留香。
她不由得赞道:“好酒!”
三叔受到肯定,脸上笑出满满的褶子,又给安隅斟上一碗:“怎样,比起你们南洲的竹筒酒也不差吧?”
安隅刚到嘴边的酒碗一顿,知非也立即挺直了背,戒备起来。
三叔见二人如此神情,哈哈笑起来,将自己手中的酒碗一饮而尽道:“紧张什么?老二八卦卜算一流。见了你的面相,稍一掐指,就能知道你是谁。”
他对黄耘霄道:“一个半成品,一个鲛人,一个龙凤共主,你这趟出门,收获可不小。我们建宁怕是要热闹起来了。”
黄耘霄丝毫没有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只顾气势汹汹地跟野猪肉较劲。
三叔见安隅神经依旧紧绷,拉过一颗枯树垫在屁股下,道:“你不需紧张,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无所求。即使是你,对我的吸引还不如尘世一碗肉臊面来得大!年纪大了就会后悔年纪轻轻为何要作辟谷那劳什子事,世间美味何其多,不都吃一遍,简直枉活一遭。”
安隅这才放松一点,她将面前的酒再次一饮而尽,真诚道:“比南洲的竹筒酒还好一点。”
三叔满意,又道:“接下来分人,你天赋不行,我不要。”他指了指知非:“我要这个女娃。”
几人没听懂他的意思,看向黄耘霄。
黄耘霄伸长脖子才咽下满嘴的肉,对三叔道:“他们不是回来跟你们学功法的,我们还有事情没办完,过两天就走。你要是真无聊,玩那几个娃娃去。”
三叔胡子翘起来:“那我的功法怎么办,无人继承岂不是暴殄天物。”
黄耘霄也梗着脖子:“我不是学了吗?”
三叔更生气了:“你学个屁学,你谁家都学,一点也不纯。我得找个后生,只练我独家,将我的功法发扬光大。”
黄耘霄也跳起来:“发扬个屁的光大,你再啰嗦,我永不下山帮你寻徒弟。”
宿莽拉住黄耘霄解释道:“前辈见谅,我实在是有要事没办完。我要回节南山找我师父疗伤,”
他又看向季云间:“季云间师父的魂瓶也在我师父手上,所以他也要跟我一起去将它取回来。”
三叔手中的酒碗一顿,问道:“回节南山?你师父是谁?”
宿莽不知他意思,但还是再次答道:“节南山白兹。”
三叔愣了好一会儿,突然又怒又笑起来,他将装酒的碗摔在地上,喝道:“今日老天有眼!果然老天有眼!”
正在胡吃海塞的黄耘霄停下来看看三叔又看看宿莽,道:“你对我三叔干什么了?”
宿莽连忙摆手:“我什么都没干,就说了一句我师父是白兹。”
三叔却已经又怒又笑,身影一闪入了石屋旁的竹林。
黄耘霄制止了想去追上去的宿莽,道:“得了吧你,一只脚哪有人家俩只脚快,快坐下再吃一点。他都那么老了,又是在自己家,跑不丢。”
宿莽忐忑不安地坐下来,他总共也没说几句话,不知道自己是那句刺激到了黄耘霄的三叔。
黄耘霄的石屋们又小又破,一间大一点的做堂屋用,现在睡着七倒八歪的孩子们和呼声震天的马福。堂屋东边十几步开外黄耘霄和安隅知非挤在她自小睡到大的屋子里,堂屋西边又几十步开外宿莽和季云间仰躺在最初的石屋里。
这个屋子里的房顶被二叔轰跑半边,石床上垫了厚厚的草垛。季云间对着草垛至少念了三十遍清净咒,纵使宿莽在旁边不停地提醒他只有第一遍起了作用。
二人均仰躺在草垛上看着低垂的天幕,这里的夜空连星星仿佛都更亮更大,月亮的清辉照得对方的脸颊熠熠生辉。
宿莽枕着自己的右手,盯着星月闪耀的夜空毫无睡意,眼前都是黄耘霄赤/身/裸/体的样子,甚是香艳。一转头,季云间的胸膛起伏缓慢,呼吸平稳,好似已经睡着。
他长出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想点别的。师父目前在哪里呢?为何节南山大难时掌门师叔要他小心师父?为何二师兄如此干脆地断他手脚,毫不在乎他的生死,真想快快回节南山,他总觉得自己有什么东西落在了那里,得去取回来。想着想着,顺着季云间的呼吸节奏,困意袭来,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跟在师父身边的日子。
宿莽的手被人牵着走在荒漠里,像极了沙漠化的南洲。巨大的风沙袭来,他不由自主地眯了眯眼睛,刚想呼叫师父,口中却被灌了慢慢一嘴的黄沙。
他从眼睛的缝隙里看到前面走着的牵着他的那个人穿着玄色的道袍,发髻散乱,背影瘦削矮小。
宿莽意识到这人不是师父,他挣扎起来,但手被攥得紧紧的,五根指骨被挤压在一起,像要断了一般疼。他们急匆匆地走在路上,好像后面有猛兽在追,甚至宿莽跌倒了,那人都不等他,直接拖着他在地上爬。
走了一阵出现几座白色土屋,靠近了,才看到房子周边的沙地上挖了很多大大的地洞,上面盖着木质的板子。
宿莽没见过,但他就是知道这是人住的地洞。
穿过这群白色的房子和地洞看到一群围拢聚集的人,牵着他的人在人群中推推搡搡地挤到最前面。
人群中间的空地上躺着一个遍身血淋淋的女人,再细看她身下还护着两个睁着大眼睛的小女孩。
牵着宿莽的人立刻撒开了他的手跑到人群中抱起那个女人,宿莽看到她消瘦的身子上套着一件空荡荡的衣衫,露出来的肌肤上布满密密麻麻红彤彤的烧焦痕迹。
再看不远处还有人举着烧得通红的木炭。
那个人抱着女人探了探鼻息,又放下她去抱地上的两个小女孩。
宿莽这才看到两个小女孩已经僵直,眼睛睁得大大的,几只飞虫落在了她们的睫毛上,又落在她们扩散的瞳仁里,一股尸臭散发出来。
宿莽心中传来一股悲凉,控制不住自己朝前走了两步,他心里没由来地涌起一阵巨大的悲痛,身体也又累又渴,体力不支跌倒在地上,五指深深掐进手心,像是手中已经捏碎了害死这三个人的恶人。
他口中喃喃:“母亲……妹妹……”意识和身体已经不由他掌控。
四周开始滴滴答答落下水珠来,不是宿莽的眼泪,是荒漠中的雨水。围绕着的人群立刻有人发觉下雨了。
先有尖细的女子大叫道:“有用!炮烙她们真的有用!”
立即有汉子接着道:“还有那个大的没死!杀了她会有更大的雨!”
原先牵着宿莽的那个道者立刻放下两个孩子,捞起那个被烧得通红的女人滚到一边,躲过众人刺过来的烧红的木炭。
但他修为不高,自身又矮小,被几个大汉追逐了一通,体力不支跌了好几跤。眼见着他要被抓住了,另有一个大汉拎起了地上伏着的宿莽,握着他的头发将他一把提起来。
一阵灼热直逼宿莽的脸颊,数根溅着火星的木炭伸了过来,宿莽打心底里升起巨大的恐惧,愈加不敢挣扎,他害怕一动,那炭就要印到他脸上。
有人喊那个道者:“徐琅,你不放下你的女人,就不要怪我再杀了你的儿子。”
徐琅一边躲避人群一边喊道:“这雨是我带着儿子赶了两个月的乌云,翻了两千里的山路才下下来的,哪里是你们炮烙祭祀求来的!”
有人道:“你说两月后必下雨,我们硬生生等了你两个月!不然你的妻女早就该死了。这两个月已经是对你莫大的仁慈了。”
有女人哭道:“原本就是轮到你们家了,结果偏偏跳过你们家往后轮。如果不跳过,我的儿子这个月轮不到,也不会死!”
旁边的男人闻言大力扇了女人一巴掌:“他/妈/的嚎个屁!我看你喝血吃肉的时候,比谁都积极!”
听及此,宿莽将事情弄了个大概。
这小村庄,必定是受了大旱,而四周都是荒漠,这些人要不是因为某些原因不能逃,要不就是怕死在出逃的途中,所以只留在自己的村庄里拿活人祭天求雨,以同类相食生存下去。
他想起第一次见到黄耘霄时,她说过的易子而食,好像模模糊糊抓住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