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第二日日上三竿才醒。送膳的弟子转告她,安澄心的情况比想象中重,因太久没得救治,无论是伤病还是恶诅,都已经深入肺腑丹田,要耗的不光是时间,还有法力,金钱。
安隅知道对方这么说必定是有目的的。先将事情说得太难办,而后趁机提出自己的要求。果不其然,悲千古在第三日清晨约见了她。
她们在奇峰险峻,遍山药田中走了许久,悲千古终于开口道:“安宗主知道这片奇珍异草要花费我天地灵居多少弟子的心血吗?”
安隅听到“安宗主”这个称呼有片刻的失神,加上她并未培育过药草,自是不知,故没有回答。
悲千古等不到回答也不介意,接着道:“倘若如安若拙那般天资聪颖的,也就一两年的功夫,若是差他一些,几年可能也行,换成资质平平的弟子,恐怕就得二三十年。可怜入我天地灵居的修者,大部分都是平庸之辈,靠勤勉修炼不得其法,又不愿堕入那邪魔外道,便指望这丹药一途能提升一翻。虽说也不是不行,但是你感受一下这处灵脉。”
安隅听话闭眼感受了一番,这谷中灵气稀薄,根本不适合修炼者,更不要说这群奇珍异草了,它们能在这里生长都是一个奇迹。
悲千古苦笑了一下:“就是如此,这些药草,是我门中弟子用自己的法力灌注而出。近百年来,天地灵居不断迁徙,就是妄图找到一个灵力充沛的地方扎根下来。我们是希望自己炼出的丹药能让我们更进一步,而不是付出法力精心培育的药草服下,只能填补我们为了抚育它们失去的力量。”
“为什么不来南洲?”
“树大招风,花香引蝶。如果去了南洲,那如今可不知道有没有机会站在这里和你说话。”
安隅神色黯淡,就连天地灵居这种隐世修行的人都知道南洲是风雨欲来,她却一直懵懂无知,贪图享乐。
“其实这朝雨谷,原先也是个灵力充沛,人杰地灵的洞天福地。不然我也不会迁居于此,只是多年以来养育灵丹仙草耗损太多,加上此地又离南洲不远,一部分的灵力渐渐被南洲龙脉所吸,再也聚不回来了。”说罢,他拿脚在地上蹭了蹭,露出一个聚灵阵,而阵周并未有太多灵力聚集。
安隅隐约猜到了他的用意。果不其然听得悲千古说:“我不要你将朝雨养得如南洲一般龙脉相随,我只求这里风调雨顺,灵气不穷,我一个资质平平的弟子,最多不过五年,便能育出一片药草。”
安澄心还昏迷不醒,生死难料。恶诅已侵入他金丹,想要拔除并且留丹,绝非易事。而去丹去诅虽然容易,但安澄心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可能接受自己一朝醒来失去金丹,被仙门拒之门外。
安隅没有办法拒绝。
她在天地灵居住了下来,偶尔跟着悲千古学学药理,自己也尝试着炼了几炉丹药,一开炉就冒着森森绿光,恐怖得自己都不敢吃。她跟着几个初阶弟子学打理药草,不知为何,经她打理过的药草,比旁的总要长得粗壮些,而且成长也更快,药效也更好。她偶尔也跟着天地灵居几个驻外弟子来回穿梭于朝雨与谷外城池之间,卖药草换取一些银钱。天地灵居的修者都穿着黑色道袍,手指手腕缠着黑绷带,她再多拿个黑纱覆着面,混入其中,怕是安澄心醒了也认不出。
况且只要有她在,药草和丹丸就卖得飞快,人们出的价钱也高。驻外的弟子们额外喜欢带上她。
这并不单单是因为她的原因,而是天地灵居的丹药本就是真正的仙丹灵药,又奈何原材料匮乏,一直供不应求。她在朝雨住下后,灵气养天地,润万物,各种药草自然丰润起来。那些厉害一些的炼丹弟子,整日磨刀霍霍向药圃。
知非和安隅定的是生死契,不多久,她就寻了过来,不但带着一身伤,还带来了安若拙的佩剑肃清。
她木着脸道:“我以为小姐想不开,回南洲了,所以寻了回去。在安府遗址里发现了肃清,可惜没找到夫人的剑。”她又掏出一条发带,上面歪歪扭扭的针法,明显是出自安隅之手,几片暗红的血迹若隐若现,可能是知非尽力洗过了却洗不掉。
上面粗糙地绣着简单的几个字“祝君永安。”
是安若拙的发带。
安隅先是平静地接过了发带,放在鼻尖嗅了嗅,又拿过肃清一起紧紧地抱在胸口,缩在床上过了一天一夜。
她听到了自己胸膛里砰砰跳的心正在被锻造成铜墙铁壁,密不透风,那些缭绕的过往和思绪潮水般席卷而来,冲刷着她的四肢百骸。
她第一次知道自己正真地长大了,和大哥的独当一面,二哥的无惧无畏,澄心的勇敢坚强一样长大了。
成长本就是一个终生反复发生的狼狈事。
安隅见着一哄而上抢购药草和丹药的修者们,又一哄而散。留下几株破破烂烂的寻常药草在小摊上蔫头耷脑。
一个婆婆可能不识他们身上天地灵居的黑色道袍,只知他们卖的草药丹丸,抱着自己的孙子急冲冲地跑过来“大夫们,山人们”一顿乱叫,而后跪在地上磕头:“求求各位大仙救救我孙子。”
那小孩面颊绯红,额头滚烫。
安隅道:“婆婆,你去对面医馆看诊抓药,我们不是大夫。”
那婆婆浑浊的眼里立刻成串的留下泪来:“不是不去,是看不起啊。医馆要好多钱。就是把我老婆子卖了,也不值当那么多钱啊。”
安隅见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要走,有心想帮一帮,奈何自己也不通药理,又淘不出财物来,只能干着急。
倒是旁边一个天地灵居的小弟子蹿了出来。他缚着黑纱的手抓过几株刚刚躺在摊子上奄奄一息的药草,塞给那婆婆说:“婆婆拿去,这药清热通窍,提神醒脑。三碗水煎成一碗,给娃服下没坏处。”
安隅亲眼见到那个小弟子,偷偷在小孩的后背托了托,不知是干什么。
婆婆一顿千恩万谢,要留小弟子的名字回去给他供长生排位,小弟子百般推诿,婆婆才抹着眼泪,一步三鞠躬地离开。
那小弟子目送婆婆离开,回头看安隅盯着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说:“我就是给他梳理了下筋络,让病气宣发于表,药性能更透彻。没干别的。”
安隅知道他的做法对于修道者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就如路过路边看到一棵树苗歪了,去扶正一下这么简单。不过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却能在无意间挽救一条命,一个家。
每个人都是天地间渺小的蝼蚁,却又可以是彼此伟岸的神明。
安隅突然明白了点,她转头对身边的知非道:“知非,我们做点事情吧。”
知非点头:“小姐吩咐我就好。”
安隅挥挥手:“不要叫我小姐,从今天起,叫我少爷。”
安隅再回天地灵居时,安澄心的病情有了好转,虽还是昏迷不醒,但悲千古治好了他深入肺腑的伤,也抑住了继续侵入内丹的恶诅。
悲千古一圈一圈缠好缚手的黑布条,对眼巴巴看着安澄心的安隅道:“你要出去做买卖我自是不能阻止你,但你一月至少要有七日回我谷雨来,利润分我三成。”
安隅没异议:“我打算就从天地灵居的丹丸药草开始起家。从今天开始,你只准给我供货,不许你那驻外弟子再出去卖。”
悲千古白她一眼:“你以为他们愿意?要不是我每天把驱逐出谷的威胁挂在嘴边,他们巴不得天天龟缩在我这谷里伺候药材,摆弄炉子,能不出谷一步就不出一步。”
安隅伸出手:“给我本钱。”
悲千古翻了个白眼,认命般掏出自己的钱袋递过去:“你去外面转悠时,留意一下叫南海遗珠的东西。如果有,想办法弄回来。”
“那是什么?”
“传言是神龙一魄,日暮时出,人们称它蜃女,蜃女陨落后,会被海里鲛人吞噬。但两者一向不合,内丹互相蚕食融合对方,最终化为南海遗珠。”
“那遗珠长什么样子?”
“不知。从没人见过。”
“没人见过?”安隅的声音提高:“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去哪里找?况且鲛人已绝迹多年,怎么可能找得到?”
悲千古又是一个白眼翻上天:“你弟弟内丹已损。你们安府血脉特殊,他虽不是家主,但依旧是龙凤可栖之身。若能得南海遗珠代替你弟弟内丹,自是万无一失。若找不到,我就只能去药圃里捡颗石子代替他的内丹了。”
安隅皱眉:“你胡扯,那是从没人见过的东西,那东西有什么用,怎么用都不知道,怎么救我弟弟?”
悲千古貌似懒得和她掰扯,摆摆手走出房间:“信与不信在你。”
安隅自是不敢不信的。
她将梳妆盒上的胭脂水粉全倒入了朝雨谷中的溪流,衣柜里的绫罗绸缎也送给了旁人,束起发髻,堵住耳洞,大刀阔斧的往那一坐。神色中露着几丝安澄心般的不可一世,清瘦挺拔的身影又像安勉一般翩翩儒雅。
知非道:“小姐,就是身量矮了些。不然还真像个男人。”
安隅拿折扇敲了敲知非的头:“你懂什么,我的定位是舞象少年,不及弱冠,还有得长呢。叫我少爷。”
知非:“好的,那少爷您可得多吃些,不然不长个。还有这个扇子是不是有些多余?”
安隅手指灵活,扇子在指间转来转去:“你知道什么?扇子是纨绔的标配!如此一面皮白净,风流倜傥的瘦弱公子出门在外,还是出自朝雨谷,打的是天地灵居的招牌,你说有多少人觉得我好欺好骗?我们甚至不用自己去找冤大头,他们就赶着上来送钱。”
悲千古在旁听得直摇头,提前为那些即将被宰的修道者们掬了一把同情泪。
君安摸了摸束起满头青丝的湛蓝发带:“以后就叫我君安。盼着我弟弟一定平安,祝君永安。”
悲千古送二人出门,在天地灵居门前拱手对她们弓下身去:“祝君安老板,一帆风顺。”
安隅已骑马奔出好远,她回头一笑:“悲谷主就等着自己财运亨通吧。”
悲千古抱着双臂,弯起嘴角:“安绍啊安绍,你这女儿终于是笑了一次。”他掸掸衣袖,解下缚手的黑纱:“接下来,能看到你小儿子的笑,我才算不负所托咯。”
从此君字商号一炮而红,势不可挡,其主人君安更是年少成名,鲜衣怒马,意气风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