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人是安隅转移百姓时,被安排着从安府地道逃出来的难民,一出来便躲在此地破庙。好几天了,都舍不得家乡,想着等城里尘埃落定了,再悄悄摸回去。哪知此地战乱刚过,恶鬼走尸遍地,不过一会儿,便有好几只寻着味儿找了过来。他们正抵挡艰难时,安勉出现了。
安勉虽修为不及安若拙,但毕竟是世家公子,对付这几只自然不在话下,可他连着好几天几夜赶路,还需对付遇上的渚空城弟子,已经疲惫不堪,恶鬼又源源不断,他力不从心,越来越难以招架。
众人见他渐渐体力不支,有人小声说:“不若我们等下将他捉了,用来威胁安府小姐去结亲。”
有人立即赞同:“我觉得可以,安府小姐肯定不愿意刚死了二哥,又死个大哥。”
也有人反对:“可是是她帮我们逃出主城的。”
“你懂什么,要是她肯乖乖嫁给渚空城,那我们根本就不用受这些灾。”
“就是,我本良田千亩,丰衣足食,你看看我现在衣不蔽体,忍饥挨饿,都是这个安隅害的。”
也有模模糊糊知道缘由的老人家开腔:“你们别错怪安府人。要是没有他们在南洲驻守,南洲也不会变成时和年丰的地界。我们要感激他们才对,怎能反过来害他们。”
“你们这些老不死的说什么胡话?丰衣足食的日子是我们自己双手勤劳创造出来的,他们安府最多不过帮我们驱除些邪祟恶鬼罢了,而且我看这些东西,未必厉害。”
“就是就是,我前一阵子都赶跑好几只。要是有了那些仙剑符箓,谁厉害还不一定呢。”
“是啊,没有我们努力耕种纺织,那安府人,吃什么?穿什么?不感激我们倒罢了,还要引来祸端。”
“不是不是,你们听我说,那安府家主是有传承天命的,我们家从祖上就供奉了。南洲明珠啊,没有了明珠闪耀,南洲将堕入永世黑暗的。”
“闭上你的嘴吧,还南洲明珠呢,我还说太阳为我而生!月亮为我而闪呢!不干就闪一边去。”
“造孽造孽哦!”
为安府发声的人太少,太弱了。
就这样,眼见最后一个恶鬼走尸倒地,安勉也被人从背后一个闷棍砸下来,顿时便头颅鲜血喷涌,倒地不起。
他本就在渚空城那里几天几夜不眠不休,花了大代价才逃出来,现下法力又耗尽,□□和精神可谓到了一种极限。眼下他虽然清楚自己着了暗算,但拼尽全力,也只晃动了几下手指。
那个砸闷棍的汉子接过同伴递过来的草绳,想将安勉绑上。但他们低估了修道者□□血液及内丹对于邪祟的吸引力。他们还没来得及动手,又几只恶鬼从草丛中冲了过来,掠过他们,扑上了可怜的安大公子,疯狂撕咬起来。
天空轰地一声雷响,滂沱大雨砸了下来,破庙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安隅颓然地坐在地上,安澄心紧紧抱住她的肩膀,大喊:“姐,站起来,我们要赶紧走。”
若有渚空城的人发现这里不正常地死了大片恶鬼邪祟,又有法力高强的修者陨落之相,必定有人来查看。
安隅摇摇头:“不走了,澄心,我们不逃了,我想回家。”
安澄心还在契而不舍地拉她起来,吼她:“为什么?不要让那些还在为我们争取时间的兄弟们白白牺牲,只要你留得性命在……”
“留得性命在干什么?一辈子躲躲藏藏,遮遮掩掩吗?我不需要他们为我而死。我不值得,让我活下来干什么?不过一具空壳罢了,行尸走肉罢了。如果安府血脉给后人带来是这种灾难的话,那就断在我这里吧。”她眼神凄惶绝望,像是已经干旱的鱼,毫无焦距。
安隅抽出靴子里的小匕首,飞快地朝自己胸口插下。她速度太快,安澄心和知非甚至没来得及阻止。
但是刀尖下冒出一阵小小的白光,托住了她的手,再入不得分毫。龙凤缠绕的白玉牌在黑暗的雨夜里愈加熠熠生辉起来。
安府家主的生死,从来由不得自己。除非,龙凤白玉牌已传于下一任家主。
安澄心夺下安隅手中的匕首,俯身抱住她,高大的身子此刻由于太用力箍着她而缩成小小一团,颤抖得厉害。
他带着哭腔叫她:“姐姐,姐姐不要死,澄心不要再没有姐姐。”
安隅抚摸他**的头发和后背:“澄心,我怕会连累你,你死了,我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让我去和他们结亲,让我去做他们的物件。你相信我,我不要自由,我也不会让自己有后代。我只要他们放过你,让你好好活着。”
不过都是十几岁的少年,逢此巨变,家破人亡,自此举目无亲,只剩两人血脉相连,相依为命。
知非挖了个土坑,草草将安勉剩下的尸身安葬了。
三人再次搀扶着,换上死人身上的衣服,涂得面目全非,慢慢朝南洲界外走去。
许是他们实在是太狼狈不堪,没人能想到钟鸣鼎食之家的南洲明珠安府家主会允许自己落魄潦倒至此。她的头发结了块,都是泥土,脸颊瘦得凹了进去,都是黑乎乎的污垢,原本修长白嫩的手指如鸡爪子一般又瘦又黑布满褶皱,眼里永远是蒙着一层黑雾。比难民还难民,乞丐还乞丐。
直至安澄心的倒下。
他原本跟着阿娘四处征战就受伤不轻,根本没来及好好治疗。后又护着安隅一路西逃,出了南洲地界,他就发起高烧来,一直强忍不语。
安隅掀开他后背的衣物,一条狰狞的伤痕自肩膀起到后腰止,带着明显的邪祟恶诅,已经开始溃烂发臭,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时候伤的。
安隅法力低微,自是驱赶治疗不得。知非虽法力高强,可对治疗除咒一面知之甚少。
二人急的团团转,眼见安澄心高烧不退,每况愈下的时候,遇到了一个黑衣道者。
那人用黑布一圈一圈的缠着双手双臂,路过躺在街边的安澄心时,好奇多瞧了几眼,蹲下来欲进一步查探他。
安隅警觉地挡开了他的手,道:“你干嘛?”
知非离开去找吃的已经有一会儿了,安隅没把握能打过这个黑乎乎的人,她脸颊瘦得凹了下去,显得两只眼睛愈加明亮晶莹。
那人将安隅上下打量了几一眼,突然嘴角一扬,道:“看看我捡到个什么宝贝。所以说人还是要有善心。”
他拍了拍手,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和他一样的黑衣道者,两人架起地上的安澄心,一人捉住安隅,塞进了一辆依旧黑漆漆的马车里。
安隅被缚着手,蒙着眼,但她对马车产生了生理性厌恶,吐了一路。她知道自己肯定是被认出来了,不然对方也不会说捡到了个宝贝,像是说捡到了个物件儿。
安澄心在她身边呼吸粗重但断断续续,她咬牙,最差的结果不过是对方是渚空城的人,只要肯救澄心,她也认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一阵鸟语喳喳,鼻端一股清冽的药香传来,到处能听到流水哗哗的声音。
安隅被人揭去了面巾。
她正立于峡谷深处,眼前三千奇峰,雄险秀野,直插云间,恍若置身于仙山仙境。黑衣道者负手在前,边走边说:“这里是朝雨谷,而我叫悲千古,你可以唤我谷主。”
安隅小跑着跟上去,两人走到一间屋舍前,安隅抬头看,屋舍正中悬着一牌匾,上书:天地灵居。
居然是那个传说中专以炼丹为修炼之术的玄门——天地灵居。他们以服食丹药为主,强健体魄为辅。安隅在南洲时,每每身子有个不适,父亲都得约上好几日才能求得他们出诊为她看一看。不是说他们道法有多高深,只是于丹药疗愈方面,基本是睥睨天下了。
他们不善争斗,也不出世,一直隐姓埋名的分散在各地,谁也不知他们宗主到底是谁,到底居在何处。
安隅立刻知道眼前这个人是谁,她跪下来,扶在地上,以额触地:“求谷主救我弟弟。”
悲千古并未扶起安隅,他漆黑的靴子在地上走了两步,溅起的尘土扑了安隅一脸:“你有何筹码与我换你弟弟的命?”
安隅燃起一丝希望,这个人没有拒绝,那他必定能救澄心。
她又重重的磕了几个头:“悲谷主,要我做什么都可以。为奴为婢,做牛做马绝无怨言。”
悲千古拿脚尖挑起她的下巴:“看你这污首垢面,不堪入目的样子。就算是我天地灵居的看家狗,都比你干净。”
安隅抬起头,环顾四周,见到不远有条弯弯绕绕的小溪。她三下五除二的去了外袍,跳到溪水里将自己一通洗,**的走出来,露出白净瘦削的脸庞,盯着悲千古的眼神变得倨傲:“我有筹码,我是安府家主,我本身就是筹码。”
悲千古看着少女被湿透的衣服裹得纤毫毕现的身躯,似是而非地笑了一下。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那我倒是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安隅做好了当晚就英勇就义的准备,悲千古却并未踏入她的房中。有弟子送来药浴热水和姜汤,还有干净的衣物,并且告知她谷主已经在施手救治安澄心,抽不出空来看她,让安隅先休息。
自逃出南洲以来,安隅第一次睡了一晚安稳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