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耘霄依旧在纠结宿莽的左臂怎么丢的。
季云间见宿莽被他缠得无可奈何,答道:“我砍的。”
黄耘霄的头发如马福炸毛一般立了起来:“你还敢说?信不信我也削了你左手。”
六棱嗡鸣一声出鞘半寸,季云间一脸面无表情,眼神却在说:“来试试!”
宿莽连忙打圆场,拉住跃跃欲试的黄耘霄:“当时情况复杂,他不砍掉我手,我俩都要死在那里。只要找到我师父,我手臂就能长出来,和原来一模一样。”
黄耘霄:“你当我傻?谁断了的手能重新长出来?你当自己是怨鬼还是厉鬼?”
宿莽反问:“不能吗?”
黄耘霄:“你能吗?”
宿莽认真思考了一下,又看向季云间:“他能。”
黄耘霄睥了一眼季云间:“他是鲛人!正常人是不可以的。”
季云间也撇了宿莽一眼:“我被炼化前,也是不可以的。”
宿莽陷入自我怀疑:“所以只有我才能?”
黄耘霄道:“如果以前都是你师父帮你长出来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只有你师父才能!所以我们去哪里能找到你师父?”
宿莽:“你也去?遍知真人处理了你不回建宁?”
黄耘霄伸了个懒腰:“遍知真人是处理了,但是我还要去处理另一件事情。”
宿莽道:“万里?你们关系很好?”
黄耘霄用一只手撑着下巴趴在马福背上,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地揪着马福头顶的黄毛。她手腕皓白,十指指根箍着的九日泛着银色的月光,投射在她脸上,明明灭灭不可寻觅。
见宿莽一直盯着她,她不得已答道:“还不错。”
宿莽似是不满意这个答案,追问:“怎么个不错法?”
黄耘霄略带恼怒地拍着马福的大脑袋:“就是不错。”
宿莽不甘心:“什么程度?”
黄耘霄彻底不耐烦:“都说了不错就是不错!我只知道万里是寒山的徒弟,如何他又会为白兹办事?我虽是第一次下建宁,但也知道寒山道观和节南山因该毫无瓜葛才对。”她怒瞪宿莽:“你们节南山的事,不应该问你自己吗?”
宿莽点头:“除非师父复活陌回赤子的计划,寒山道观也有参与。”
“所以寒山老道后来没有再与我们同路,是因为抓到遍知真人后,他肯定会暴露。”
“那他之前为何又要与我们同路?”
季云间略一思索:“江家女。”
黄耘霄问:“江家女是谁?”
没有人回答她。宿莽接着季云间的话说下去:“江家女说她反悔了,反悔的内容应该是我师父的计划之一。所以寒山老道之所以跟着你我,有没有可能是为了确保江家女即使反悔,计划也不会发生变化。”
季云间:“可能还不止如此。”
宿莽自言自语道:“在石门镇发生了什么?”他细细回想了一遍:“我吞了江家女一魄,你丢失了克己仙尊的魂瓶。”
黄耘霄还在二人耳边问:“江家女是谁?石门镇是哪里?”
季云间道:“不单止江家女的一魄,你还吞了夫诸的一魄。”
宿莽已经从悲千古那里得知自己三魂不稳,七魄不全。当时君安也和他说过在东海发生的事情。
他当下似乎明白了几分:“照你们说,这两魄都是我二师兄让我吞下去的。他们肯定知道内情。”看季云间一道鄙夷的眼神射过来,宿莽缩了缩脑袋。
黄耘霄听了个大概,推测出一点于是在一旁插话道:“为何你们不找找江家女和神兽夫诸之间的联系?”见二人目光都投过来,她道:“按你们刚刚说的,不同人的魂魄怎可共存于宿莽身体中。一定是他们的魄有什么共同点才对。”
宿莽犯了难:“去哪里找?一个就季云间和君安老板见过,连主人都不知道是谁的神兽,另一个是人们以为作古多年,实际却一直在夺舍的传奇人物。”
三人交谈间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这个镇子的君字商号。
伶俐的小二看到季云间腰带上垂着的白玉牌,满脸喜庆地迎接出来,一边吆喝着准备三间天字房,一边问着他们想吃什么。
黄耘霄闻言高兴得在马福身上蹦起来,指着马福道:“它吃十斤生肉,我吃五斤熟肉。”
宿莽将她拉下来,对小二说:“看着上三个招牌菜就行。白饭多来点。”
建宁在南方,主食以白米饭为主。不过黄耘霄自己说,她吃得少,在建宁时大多时候吃糙米饭或者糙米粥,更多时候上山看看,逮到什么吃什么。这一路追着遍知真人,也不知她如何过来的。
小二看着巨大的马福傻了眼。老虎嘴张打个哈欠,一口气能吞下他一整个人。原本在店里用膳的客人们,见到如此凶兽,纷纷做鸟兽散。
黄耘霄又坐到马福身上,对小二道:“我带着小猫咪怕是不适合在你家堂屋吃,你送房间里来,它十斤生肉,我……”她看了看宿莽:“和他俩来一份一样的。”
眼见着大老虎屁股一撅跳上二楼,黄耘霄在楼上叫小二:“愣着干什么?我睡哪里?”
小二抹了抹额头的汗,心道:好个小猫咪,一蹦能上四米高的小猫咪去哪里找?嘴里却不敢怠慢,大声回着道:“马上来帮您开门,马上!”然后蹬蹬跑上二楼,伺候黄耘霄去了。
这边宿莽和季云间用过饭食后,在楼梯上与伺候黄耘霄的小二擦肩而过,撤下来的米饭和菜基本没怎么动。
宿莽还笑道:“雷声大雨点小,要得那么多,到头来只吃这么一点。”
季云间“嗯”了一声,想起君安吃饭时碗里堆成的小山:“应该多吃一点。”
宿莽:“什么应不应该,各人有各人的习惯。”眼睛再一瞟那用过的筷子,上面半点油星没有:“不过今日确实有点太少了。”
天字房是君字商号的最贵房间,一套里一字排开左中右三间房,分设“堂、厢、塾”三间,后面还有一个露天的大院子。
宿莽本来有着浓厚的睡意,将睡半醒之间,听到隔壁传来如雷般的鼾声。他一个激灵爬起来,出了后面露天的大院子一看,马福跃过围墙,趴在他院子里睡得昏天暗地。
他踢了大老虎爪子一脚:“不舍得打扰主人,就过来祸害我。”
马福翻个身,露出白色的肚皮。
宿莽好气又好笑,这整夜的清梦怕是就要毁在马福的鼾声里。
他在满院的花香里立了会,只觉思绪万千,无从下手,遍地虫鸣的叫嚣里,一丝细细的呜咽声传了过来。
声音短促,又轻又快。宿莽不但听到了,还察觉是从黄耘霄的房间传出来的。
他毫不犹豫翻过院子的围墙,轻挑开她落锁的窗。
黄耘霄像是被梦魇住,眉目紧锁地躺在床上滚来滚去。
她只着一套白色中衣裤,其中一条裤腿泛出点点血迹。
宿莽钻进房里,两三下卷起黄耘霄的右腿,被遍知真人伤到的地方开始往周边浸润,溃烂发臭,一点一点往外渗着污血。
看样子,悲千古的药没有起作用,所以黄耘霄一路上是半点地也不肯沾,全程让马福驮着,也因为腿疼,所以避开他和季云间一个人躲在房间里,根本没有精力食饭。
宿莽握住黄耘霄的手腕,探入一丝法力,索性丹田没有受到侵袭。他咬破指尖,飞速在黄耘霄的小腿上画符,画到一半,法力一滞,他突然想不起来,下一笔该落在哪里。
黄耘霄似是疼得更厉害了些,呜咽声愈盛。
绞尽脑汁之际,季云间也破窗而入,见宿莽缩在黄耘霄床尾,他下意识一愣,想要回避,被宿莽叫住:“季云间,快些看看,她好像梦魇住了。”
季云间这才撩开床帏,看黄耘霄满脸豆大汗珠嗖嗖往下淌,面容痛苦,又看宿莽右手里执着没画完符的半截烂腿和滴血的指尖,明白过来。
他先从怀里掏出半瓶药丸,全塞进黄耘霄嘴里,又握着宿莽滴血的手指,顺着未完成的符往下画。
他师从克己,于符箓阵法一道说不上精通,但也有涉略。粗粗一看,知道宿莽是想封了黄耘霄那只腿的经脉和法力流通,这自然不在话下。
宿莽见他画得行云流水,问:“你怎么也来了?”
季云间没答反问:“你怎么了?”
宿莽看黄耘霄渐渐安静下来,知道恐怕是季云间的药起了作用。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我也不知道,最近总觉得脑袋里面浑沌得很,一锅稀粥一样。”
季云间画完符,宿莽将黄耘霄的裤腿撸下来,又给她盖好了被子。见她终于呼吸沉稳,才安心下来道:“你先回去,我守她一会儿再走。”
季云间颔首,复又从窗台跳了出去。
黄耘霄直到日上三竿才起来,还是被马福粗糙的舌头舔醒的。
她甩了甩手上马福湿漉漉的口水,又在它身上擦了擦,感觉自己的右腿一阵麻木,挽起裤腿看到上面有一个血画的符咒。而宿莽正坐在她窗前的小几上有一口没一口地喝茶。
宿莽见她醒来了,给她也倒了杯水润润喉。
黄耘霄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道:“你怎么进来了?”
宿莽苦笑:“有人半夜躲在被子哭哭啼啼的,扰人清梦。”
黄耘霄“啪”地一下拍开他的手:“你才哭了!”
宿莽指了指她受伤的腿:“这个恶诅可能真的有点麻烦,昨晚还多亏了季云间帮忙。”
黄耘霄无所谓道:“没关系,大不了不要这条腿呗。正好你没了左手,我没了右腿,咱俩谁也不会笑话谁。”
宿莽没理她的调笑:“我昨天想了一晚,我认识的人里,能治好你腿的莫非两人。一个是我师父,另一个是天地灵居的谷主悲千古。相较我师父的下落不明,悲谷主正好在朝雨谷,你去找他更容易。”
黄耘霄:“我又不认识那个什么天地下雨大悲咒,不去。”
宿莽:“你真想变成一只腿?”
黄耘霄不说话,双手拧紧了被子,又咒骂了一声遍知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