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的呼吸停滞了一刻。
季云间忘记了继续输送法力，只会用最原始的方法大声喊他的名字，大力拍他的脸，抽得他脸颊红肿发紫。
他努力回想安若拙帮他疗伤的过程。但他心底明白，无论怎么拼命，也不可能将宿莽断在济婴堂的手臂重新长出来。
他只能先止住宿莽左臂的血，在他身体忽冷忽热的时候，或在一旁生火盆，或帮他脱衣擦洗汗水。
幸好他当时拔足狂奔，找到了最近的一个小镇客栈，用刀抵着掌柜的脖子要了间房，又抓来一个药堂的大夫给宿莽看。
但宿莽服下药后并无好转，不如说人更加浑浑噩噩了，一直胡乱叫着：“师父，大师兄。”
药堂大夫满头大汗，看着季云间冰霜一般的面容，直跪下磕头求饶：“道长啊，山人啊，我只能给小百姓看病，您这成了仙的人，身子骨岂可与我们凡人相比。我的药不起作用，也是能预料的……能预料的，求仙人饶命……饶命啊，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
季云间没等他说完，一脚踩在了他的背上：“放屁！再修道，他也是**凡胎，是个人。如何会草药无用！？”
大夫趴在地上，磕得满嘴血：“仙人饶命！仙人饶命！您想一想，要是您这情况我们随意一个大夫都能治，那还要天地灵居的仙者们干什么？”
天地灵居？季云间甚觉耳熟，他又碾了碾脚，踩得更重了一些：“那是什么？”
大夫没被踩得吐血也要被气得吐血，一个修道者问一个非修道者关于玄门的事儿。
但他也只能苦着脸道：“我只知道是一个培灵草炼丹药的仙门。”
“在哪里？”
大夫的表情更苦大仇深了，他哀嚎：“山人，小老儿真的不知啊！！不知在哪儿……求道长饶命！求山人高抬贵手！求仙人多积善缘吧……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嚎到一半他突然停下来：“不对，我知道。”
季云间被他嚎得更不耐烦：“说！”
大夫连忙回答：“君字商号！他们的药材、丹药都只供给君字商号。您找君字商号的掌柜，他们肯定有渠道能联系上天地灵居。”
君字商号季云间可太熟了。他本想将宿莽托给这个大夫照看，但又一想对方一点法力也无，宿莽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怕是体内原本就七零八落的魂魄更会一个不留。
于是他去抢了一辆马车，铺上两叠厚厚的褥子，将宿莽放上去。
要找君安简直太容易了。
他们当初曾以血为印在对方身上下过传音咒。所以想要联系对方时，只要在传音咒上输送一点法力，无论对方在何时何地，都能迅速收到。
他接连喊了君安两声，并没有收到回应。
直到他说有南海遗珠的消息，君安才懒洋洋地“嗯？”了一声。
她居然在朝雨谷。
季云间犹豫了片刻，那是返回的石门镇的方向，可之前宿莽断虹的红线指示的是与之相反的方向。
季云间回头看了看奄奄一息的宿莽，马鞭狠狠抽在了马背上。
君安并没有在谷里。她在山谷外一个繁华城镇里。
这是她开的第一个商铺，一个药铺。
如果说朝雨谷是她的第二个家，那这里就是她涅槃重生的地方。
她刚给弟弟澄心渡完了自己全部的法力，筋疲力尽得眼皮都不想动一下，身体格外沉重，呼吸都费力。就连知非何时将她抱出朝雨谷，她也不知道，只顾着睡觉。
迷迷糊糊听见季云间联系她，只觉自己好像答了又好像没送出声音，毕竟她真的没有一丝法力能催动那个传音咒了。
知非给她准备了一大桶恢复法力的药浴泡着，她才终于找回一点自己，听到那句南海遗珠挣扎着给了点回应。
她没日没夜地睡了三天后，一醒来，季云间风尘仆仆满面霜寒地站在她门外。
君安与季云间相交并不深，但她知道季云间稍稍有点过于爱干净，并且不喜旁人近身和触碰。
眼下季云间两个眼圈乌黑，发丝蓬乱，更可怖的是，他衣襟上沾满了干涸暗红的血迹。明显是急于赶路，完全顾不上打理自己的样子。
季云间与知非之间气氛紧张胶着，看样子已经干过一架。
知非冷静得很，见君安出来，淡淡问了好。
季云间倒是显得略微浮躁，瞥了君安一眼，道：“跟我来。”
药铺的后门外倒着一匹失血而亡的马，因它全程被季云间用法力强行调度全身的经脉和生气，现已耗光全部精气，刚停下马蹄，全身的血从马毛间喷薄而出，立刻倒地而亡。
君安问季云间：“这是怎么了？”
季云间没和她多说，拉开了马车的车帘。
宿莽躺在里面，脸颊蜡黄，脖子手臂青筋暴起，胸膛完全没有起伏，一副马上就要与世长辞的样子。
君安唰地一下展开纸扇挡住自己的嘴鼻。
并不是因为长期没有洗漱的季云间和宿莽身上的**气味，而是因为马车，别说坐马车，她看到马车内部都要吐一天。
知非赶紧掏出颗药丸给她服下。
君安顺了气，才问：“这是白兹那小徒弟？”
季云间答：“是。”
“怎么搞的？将死之人你送到我这里来做甚？”
季云间又将宿莽断了的左臂露了出来：“找天地灵居。”
“条件。”君安并没有拒绝，意味着她确有把握可以救宿莽，但是她可是个生意人，习惯了一物换一物。
季云间闻言稍稍安心了点，面色却不显，只道：“先救人。”
君安也不退步：“先谈条件，白纸黑字画押。”
季云间拗不过，只得道：“我查到了南海遗珠的线索。”
君安眼睛一亮：“我就知道这种南海的事情，肯定得找你们鲛人去办。毕竟是自己家里的东西。”
她唤知非：“通知悲谷主救人。”想了一下又道：“交换条件是我这月帮他打理两日药田苗圃。”
知非应了一声，又拉过店里的掌柜交代了一下，然后一闪不见了身影。
立刻有几个结实的汉子跑出来，小心翼翼地抬起宿莽，入了药铺。
见他们手法专业利落，而且都是修道之人，季云间终于得以松了口气。
君安看他打算对自己念清净咒的样子，笑道：“这一路没少用法力吧？还是连人带马车，你省着点，去泡个澡，吃点东西。安心等知非回来就行。”
知非回来的时候，季云间正洗完药浴。君安坏心眼地准备了一桌全鱼宴，还全是剁了鱼头，只剩鱼尾的。季云间只看了一眼，然后去了宿莽那里。
宿莽被妥善安置在一个僻静宽敞的屋子里。屋内已经燃起了熏香，应该是某种药，一个连手指上都缠满了黑色布条的黑衣道者正在用法力探查宿莽的体内。
他眉头轻皱，另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下一下地敲着。
半晌他问坐在窗边小几旁的君安：“这东西哪里来的？”
君安执着一本书，抬眼看了推门进来的季云间一眼。
季云间便道：“他是节南山白兹的小徒。”
黑衣道者又沉默了。
君安翻了页书纸道：“有救吗？”
黑衣道者收回游进宿莽体内的法力：“比你弟弟有过之无不及。你说呢？”
君安撇嘴：“不就是断个手臂吗？有何难？你若嫌两日太少，我给你打理五日苗圃也行。你我之间何必弯弯绕绕。”
黑衣道者笑着摇了摇头：“问题不在手臂上。他三魂俱全却摇摆不定，七魄余二是残缺不全。这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如何救？”他又望向季云间：“除非其余五魄是在你那里。”
季云间和君安听闻均是一愣。季云间知道宿莽魂魄不全，但那几魄却绝对和他没什么关系，于是他冲黑衣道者摇了摇头。
君安放下了书：“魂魄不全的人定会心智有损，可他几月前与我同行时，并未有任何异常。这几月你们干了什么？”
最后这一句话是问季云间。
黑衣道者抢先开口：“绝无可能！他是先天不全，怎可能与常人无异。若我没断错，他残存的两魄之一，也刚刚归位不久。”
季云间点头，宿莽在石门镇时，他二师兄曾给他强灌下去从江家女那里夺来的一魄。
黑衣道者继续道：“他体内胎光、爽灵、幽精三魂是用咒术强行固定的，然后伏失又被三魂相互制约形成结魂阵控制住，唯有臭肺一魄现四处乱窜。你说他不死谁死？”
君安：“听起来是比澄心复杂，那有没有什么解决之道？”
黑衣道者毫无感情地扯了一下嘴角，道：“既是白兹徒弟那肯定要去找他师父才行。缝补之道我还是可以，无中生有却做不到。”
君安：“前一阵节南山大难你也是知道的，现在白兹神尊下落不明。能否我们这边尽力找神尊，你先帮宿莽稳住。”
黑衣道长伸出一只手摇了摇：“五日。”
君安摇头：“最多打理三日药圃。我有了点别的消息，得抓紧去看看。”
黑衣道长便不再纠缠，将他们轰了出去。
二人在门外等了一会，里面安安静静，没发出一点声响。
君安皱眉：“看样子确实有些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