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知道自己在做梦。
他看见师父坐在节南山的后院里削一个胳膊粗的竹筒。
依旧是一身天青色的竹纹长袍,头发随意地拿一个布条绑在脑后,露出一截白皙细细的脖颈。他好像在想着什么,眉头轻轻皱着,将那竹筒削了又复原,复原又削一点,如此反复几次后,他叹了口气,放下小刀。
院门口传来轻轻的叩击声,大师兄出现在院门外。
他抬眼朝院子里看,怀里抱着一盆不知道用什么做成的粘不拉几的黄色糊糊,一只手拿着根木棍正在不停地搅拌。
师父回头看一眼大师兄,轻声道:“进来吧。”
大师兄这才用一边肩膀抵开门,走进去。他的手也未曾停下,一直在搅拌,将那盆东西端给师父审查。
师父挑起一点闻了闻,深深地看了大师兄一眼,道:“犹凡,我一直以为你资质平平,难堪大用。哪知办起事来,小用也不行。”
大师兄颓然丧气,道:“师父,又不成吗?九百六十多日了,每日拌一盆丹果浆。昨儿掌门师叔还说我身上两只胳膊练得格外粗壮。”
师父又回头继续研究地上剩下的竹节,道:“你若蠢一点用脚拌也可以,用嘴拌也可以。若聪明一点的话可以去后山,点化一只山精帮你拌。”
大师兄更为苦恼:“依我的法力入后山,那就不知是山精点化我,还是我点化山精。师父,用嘴怎么拌?”
师父唤来一阵风,将大师兄推出院子,道:“你去上个吊,死后舌头拉长,就可以拌了。”
大师兄端着盆子,被师父煽出几十步开外,瞬间不见身影。
宿莽挨着师父坐下来,见地上的竹节摆成一个人型。
他问:“师父,您这又是做什么机巧呢?”
师父拿起一截竹节看了看,比了比,答道:“你也该到长身体的年龄了,最近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适?”
宿莽用法力运行了一个大小周天感受了一番,答:“没有啊,都挺好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软软糯糯的,脚上套着一双小孩子才穿的虎头鞋。
师父执起一把刻刀,开始在竹子上刻符咒:“你想长多高呀?”
宿莽跳起来,道:“和师父一样高。”
师父笑了一下:“可不许反悔。”
宿莽犹豫了:“是高好一点?还是矮好一点?”
“你喜欢就行。”
宿莽又抑制不住高兴起来:“我喜欢和师父一样。”见师父没理他,他又问:“面目也能和师父一样漂亮吗?”
白兹听后手下刻刀一滑,竹节上露出一条浅浅的印子。他换了根竹节边重新刻,边道:“那可不成。你只能像他。”
“他?谁?您说谁?”
白兹只低头削竹节。
“不嘛,不嘛,我就要像师父,我只想像师父。”宿莽在地上打起滚来。
他清晰地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控制不住自己如此幼稚的行为。
白兹也不恼,看他在地上滚来滚去,甚至思考了一会儿,道:“你再滚快点,说不定以后逃生用得上。”他又唤过自己的佩剑:“看着他,滚够两千次才能起来,滚得慢了就抽他。”
那把侵晨剑欢快地嗡鸣了一声,将自己插在宿莽旁边。
宿莽滚了个够,嫩红的袍子滚成了一片赭色。他带着满身的尘土,跑去师父的书房,他记得自己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问清楚师父。
书房里的书堆得乱七八糟,如笋林般高低不平,有的直接砌到墙顶,也有的不过他人一般高,低矮才到他的小腿肚。
宿莽小心翼翼绕过几个书堆,听到一阵咔擦咔擦撕纸的声音。
他踮高了脚尖去看,发现是二师兄——瑟瑟与发抖两人。
他们正撕扯着一张巨大的从屋顶垂下来的白纸,然后仔细地往自己身上贴。
白纸上布满了同样是白色的暗纹,像是一些符咒,只是他竟从没见过。不对,刚刚师父在竹节上刻的和这个很像,难道这是某种加持保护咒法?不然师兄为何贴在自己身上呢?
下一刻,宿莽看见那些被贴在二师兄身上的白纸渐渐融进了他们的身体,更加证实了他的猜测。
白兹从白纸后面转了出来,他手持一本书,一边翻着书页,一边踱到瑟瑟发抖面前,道:“他怎样了?”
瑟瑟的声音依旧平静沉稳:“开始发狂了。”
白兹问:“还认识我吗?”
瑟瑟答:“不认识。他撕碎了您的化身,吃了下去。”
白兹手一顿,盯着瑟瑟:“吃了?”
瑟瑟点头:“方圆五里,已无活物,他吞噬了一切。”
白兹重新看回手中的书:“知道了。”
他甚至没有挥手表示一下,瑟瑟发抖就已意会到了,他们整齐划一地恭恭敬敬掬了一恭退了下去。
路过宿莽跟前时,他连忙蹲下,将自己藏在书堆后面。
他是谁?
虽然知道师父和二师兄一直在办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也从未打听,甚至没起一点想要知道的心思。但他现在突然急迫地想要知道这一切,关于师父,关于二师兄,关于节南山。
白兹是节南山的开山祖师,他收徒之严苛导致现今节南山的门徒一双手便能数得过来。并且他不掌握节南山的实权,节南山掌门另有其人。
传闻掌门人是节南山的山神,因钦慕他的风采,甘愿拜倒于他的门下,为他打理门派琐事。
这风花雪月的传闻一出来,令真实的情况更加扑朔迷离起来。山神怎么可能拜于凡人门下?难道白兹不但修为登峰造极,连风采都如此出神入化了吗?
更有说书人将此事编为茶坊食肆的下饭故事,日日传唱。明艳动人的女山神委身于超群绝伦的清冷道人,令人听之动容,闻之叫绝,真是一出人人艳羡的传世之作。
此刻这个清冷道人正立在书房的窗前看着远方缓慢浮动的白云,下一刻好像就要随着飘散而去。
在宿莽的记忆里他经常如此。有时走着走着师父停下来,看一看天空,有时吃饭途中也停下来,看一看天空,教他功课时突然定格在某一招式上,唯一不变的是那个仰头的姿势,和宿莽看不懂的表情。
眼下宿莽只觉脚麻,他蹲着缩在书后的时间太久了。
终于白兹收回了缥缈的视线,他唤出侵晨,从它的剑鞘里抽出一张画像。
宿莽隔得太远,角度也不对,他从大概轮廓看出画像上是个男人,束着高发,坐在一匹骏马上。
白兹盯着那幅画看了许久,还拿手指仔细摸了摸画像的轮廓,仿佛要记住每一处细节,日落西山时才收起来。
宿莽缓了好久才重新学会控制住自己蹲麻的腿。待师父走后,他穿梭在书堆之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那块被二师兄撕了一部分的白纸依旧垂在半空中。在师父的倾囊相授下,他自认资质还是不错的。尤其是于符箓一途上,他可谓一点就透,举一反三,甚至自己做出过不少创新和改良,更甚时还可以和师父辩上一辩。
宿莽捣鼓了一番,没弄明白纸上的符咒。他干脆找来笔纸,偷偷临摹了下来。
宿莽在书房里不停地翻找着,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但有一种急迫的感觉,一定要找到点什么才行。
哪知白兹去而复返。宿莽一闪身,躲在了白纸后面。
白兹环视了一下书房,唤来大师兄问道:“你又收拾屋子了?”
大师兄此刻挽着衣袖,扎着裤腿,像是刚从水里上岸。他喘着气道:“没有啊,我一直在洗明天要用的丹果和留石。”
白兹“哦”了一声,道:“顺便做个晚饭,多做一点,我饿了。”
大师兄翻着白眼:“师父,您想折磨我就直说,好歹也撒个像样点的谎。这世上能找出辟谷时间比您还长的人吗?”
“那你当宿莽饿了。”
“得了吧!宿莽那小崽子不是在吃东西,就是在去吃东西的路上。哪天我都被他生吞活剥了去。您找个时间得断了他这贪吃的毛病,比如练练辟谷啥的。修道就要有修道的样子嘛。”
白兹颔首:“知道了。”
大师兄音量压低了一点,问:“师父,明日还要去寻玄金吗?”
白兹拈起一支笔,在桌上写起来:“自然是要去的。你照顾好宿莽,别让他太淘气坏了哪里。”
大师兄答一句“好”便匆匆离去,不多久,整个节南山后院就饭香四溢起来。
白兹写好几个字,将笔随意一扔,又背着手出了门。
宿莽等了一会儿才从白纸后蹿出来,第一反应自然是要去看师父写的什么的。
没想到白兹写了许久,居然只写下两个字——南洲。
南洲?什么东西和南洲有关?宿莽只能想到季云间,他要找南洲明珠。
还有那个一掷千金动不动就包下整个君字客栈的安隅姑娘,她说要找南海遗珠。南海和南洲相邻,要去南海必先跨越南洲土地。
然而南洲已经荒漠化了上百年,有的地方甚至片草不生,滴水不见。他和师父去过一次,足足走了三天三夜,才寻到两户人家,还都是白发苍苍的等死老人。
宿莽挠头,难道南洲缺水断粮的折磨让他记忆这么深刻?否则怎会单单梦到出发去南洲前几日。可是经历的时候也没觉得特别痛苦,而且去南洲时自己还只有这么点大吗?他怎么记得自己那时候好像已经和师父一般高了呢?
宿莽又转了转,觉得书房已经找不到他心里想要的东西了,于是打算夜探白兹卧房。
临走前,他瞟了一眼书房的博物架,中间一把马尾拂尘犹为显眼。
那是世间仅此一把用驳马毛制作的拂尘。玉制的柄上刻着一只尖牙独角的白毛黑尾马,它仰起头做出一股叫嚣的姿态,虽然只有寥寥几笔,但栩栩如生得让宿莽仿佛听到了它的嘶吼声。
宿莽欲取下来仔细看一看,却没拿下来,又用力拽了几把,依旧取不下来。
奇怪,白兹的拂尘并不是法器,更多的时候是个护身宝物,更像是身份的象征或者藏品一样的东西。不是法器肯定没有灵识,不存在认主的现象。宿莽现在拿不起来便很有讲究了。
他又仔细确认了一番,并未看见它压着什么保护的符箓或者刻着什么咒术。
难道是姿势不对?
宿莽捏着拂尘的柄轻轻晃了一下。拂尘朝右移了一点,左边的博物架裂开一条细缝。宿莽大惊大喜,继续转动拂尘,在大开的博物架间钻了进去。
他以为自己发现了师父隐藏的密室,进去后转了一圈却大失所望。
这不过是师父平日制作机巧的地方。因有的材料核心不能见日光,还有些干脆是妖兽的丹元或筋骨,被封住了还蠢蠢欲动,所以师父造了间避光又封闭的屋子罢了。
他又翻了一遍,一无所获,倒是发现师父有一些小癖好。
密室的墙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用细竹条做骨的小纸人。还有一些没有画完,七零八落地堆在角落里。宿莽拿起一个晃了晃,惨白的纸皮,墨汁画的眉毛和头发,脸上两坨圆圆的红,他怀疑师父是用碗底拓出来的,太溜圆规正了。
画像的技术藏不忍睹,可是又莫名熟悉。
宿莽放下纸人,回到书房。
桌上多了一盆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宿莽忍不住凑过去,小小尝了一口。
是大师兄的手艺。他总是喜欢将菜的汤汁熬得浓浓的,淋在米饭上,用一个大碗拌得满满当当,实在是香极了。
白兹老是嘲笑他这种做法是乞丐吃食。
大师兄也不生气,只道自己本就是乞丐出身,这叫饮水思源,回归质朴。
饭碗底下压着一张纸笺,写着“慢点吃”落款是白兹。
宿莽一顿,被发现了?心一横,反正怎么都瞒不过师父,他干脆甩开腮帮子,毫无顾忌地大口吃起来。
饭毕,他还记得将拂尘归位。一不小心转多了点,拂尘朝左偏,右边的博物架轰隆隆又裂开一条缝。
若说左边那一间是机巧制作室,那这一间便是材料堆积室。
地上堆着大量的留石,玄金和丹果。尤其是丹果,堆了大半个密室,散发着果子的清香。
正在宿莽好奇怎么材料只有这三种时,一个靠墙的小木柜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手有些抖,心跳声突然就大了起来。仿佛有人在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唤得他心慌慌,混着他巨大的心跳声,一下一下穿过他耳朵,砸在脑袋里。
柜门被打开,里面安静地站着一个人,俩人四目相对。
那是一张和宿莽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