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一蹦三尺高,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这不对啊。心魔不是只有自己才能进入吗?”
“刚进入这遍地石笋的溶洞,我就发现太熟悉了。而且刚刚我和他交手的时候,特意用上了师父后来教我的招数。但他回手的方式和我记忆里的不差分毫,并且没有表示惊讶。”
这意味着,无论季云间如何运作,安若拙都只会遵循季云间原有记忆里的样子处理,不会偏差出分毫。因为他只存在于季云间的时间里,而他存在的那段时间,季云间是不认识宿莽的,故而,他是看不到、碰触不到宿莽的,反之亦然。
只有季云间最害怕,最孤独,最痛苦,最想抹杀或挽救的回忆才能被称为心魔。
宿莽有些头疼,牵扯进别人的心魔里可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季云间能克服还好,如果不能,恐怕自己得和他一起走火入魔。
在他焦虑得团团转的时候,季云间好心道:“现在急也没用。那个地下河是这里唯一的水源,你去洗把脸,冷静一下。”
明知没什么用,宿莽还是听话地去地下河边洗了把脸。他刚揩干净脸上的水渍,听得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像是一扇沉重的门或是石头被移开。
他掬了把水,漱了漱口才道:“什么声音?”
季云间道:“吃饭了。”
然后两个身着渚空城蓝色道袍的弟子,端着两碗飘着几片青菜的白粥,从密集的石笋中闪现出来。
他们将粥碗随意地放在地上,撒了一大半,然后解下裤子,在地下河的上游撒起尿来。
宿莽刚刚吞下的河水瞬间反了上来。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刚刚安若拙喂季云间喝水,他那么反抗的原因。
宿莽也呕得满脸通红:“季云间,你幼不幼稚。”
季云间仰头大笑,神态和刚刚的安若拙不差分毫。他因呕吐憋红的眼角还没褪色,上挑的细长眼眸又平添了几丝魅惑。
安若拙在地下河围绕的一个凸出来的石头上打坐。
季云间端起那两碗白粥一饮而尽。看到宿莽谴责的眼神,他道:“安若拙辟谷了,不用吃。”顿了下,又补充:“我的心魔中你也死不了不用吃。”
宿莽道:“你说他到底是不是南洲安府中人。”
季云间道:“不知,我现在问他,他也不会答我。”
这是季云间记忆里的安若拙,他不会做出季云间记忆里不存在的事,也不会说出季云间记忆里不存在的话。
两人枯坐一阵。
宿莽问:“你的心魔如此平静无波?哪里魔了?”
季云间看着安若拙道:“来了?”
宿莽问:“什么来了?”
就见正在打坐的安若拙突然倒了下去,双手紧紧扣住自己的脖子。那脖颈和四肢上的符咒正在不停地收紧,令他喘息不得。
季云间道:“渚空城给他下了咒,每天一到特定的时间,他的全身血液便会逆流,法力倒灌,手脚的符咒会粉碎血肉,箍断他的腕、踝骨头。如果他不拼命扣住脖子上的符箓,忍着剧痛用自己倒灌的法力加以抗衡,他的喉骨和颈骨也会粉碎掉,不是窒息而亡就是断头而亡。之前,每到这时我是在那边的。”
宿莽顺着季云间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一颗高大石笋的背面。
“他虽启蒙我修道,但我那时太小,又刚和父母分离,哪里知晓这些,只以为他有什么疯病,怕他一疯起来失手杀了自己也杀了我,怎么也不肯亲近他。符咒发作时,更是缩成一团,动也不敢动。”
大约持续了半个时辰,安若拙才好转一点。
他七窍流血,符咒渐松,慢慢旋转着扩大开来,露出他只剩白骨的细得吓人的手腕、脚踝,爆裂开的肉沫和鲜血撒了一地。他平躺在地上沉重地喘着粗气,突然如疯子般大声哈哈哈笑了起来,继而又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周身渐渐发出刺目的法力白光,那些碎在地上的血肉漂浮在空中,又融合进他的伤口。
别说此时年幼的季云间觉得他癫狂恐怖,不敢靠近分毫。就算是现在的宿莽看着,也觉得这场面着实瘆人。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安若拙又恢复了在河中石上闭眼打坐的模样,面目平静无波,俊朗又淡然。
宿莽突然明白了过来,他那娴熟的治疗方法,恐怕是他经年累月在自己身上实践出来的。
宿莽问季云间:“此刻你们被关在地下石笼中多久了?”
季云间答:“不知,我从出生起就和父母被关在这里。当时也不知时日是何概念。我父母……他们离开这牢笼后,安若拙便被关进来与我作伴了。”
“没想过要逃吗?”
“逃不出去的。石笼中遍布渚空城阵法,而且此时,我和安若拙的体内也被种植了上百道阵法。他们不会杀我们,但是有的是方法让我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宿莽歪过头去看季云间:“我发现自从进了心魔,你变得有问必答,乖多了。”
季云间瞥他一眼,抿紧了嘴唇,不再言语。
石笼中果然分不出日月。无论什么时候,头顶那道裂缝中漏下来的永远是淡淡的清冷月光。宿莽已不分昼夜,迷茫地瞪着那片月光,想这恐怕也是渚空城的阵法吧?
季云间仿佛是想弥补安若拙,每日拼命地跟他练功,背他教的心法。在他受刑的时候帮他用力扣住脖颈的符咒,往往弄得自己也是双手血肉模糊,又等着练功后安若拙帮他治疗。
而安若拙仿佛是个法力源泉一般,每日耗损大量的法力与刑罚对抗,又耗损更多的法力给自己和季云间治疗,还尽心尽力教导季云间功课。即使如此,也始终不见他的疲态,他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和枯竭。
不练功的时候他也会停下来和季云间说一说外面的世界。他说自己的求道之旅,说自己有个美丽富饶的家乡,说自己的温柔的父母,更多的时候在说他唯一的妹妹。
在年幼的季云间认知里,对女性的概念只有母亲。他没见过日光也不知黑夜,不懂男女也不分长幼。他听不懂安若拙说的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也不知什么是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
可明知他不懂,安若拙还是喋喋不休地朝他说自己娇憨俏皮,活泼可爱的妹妹。
他翻出妹妹给他绣的发带给季云间看,那是他一直贴身放着的东西。
他说这是妹妹学做绣工后第一次绣成功的一个物件。当初因为父亲和大哥嫌弃丑,妹妹很伤心将它扔了,被他捡起来后一直藏着。虽然后来她绣工还算不错,但因为实在不喜欢还是放弃了。即使如此也送过不少东西给他,但是最后留下来的,只有这一件。
宿莽从季云间身后探过头去看那个发带。确实算不得好看,一条靛蓝的布歪歪扭扭地拉着几条粗细不均的线,仔细看能发现是几个字。
祝君永安。
宿莽也不记得过了多久,有一天,安若拙站在那道细线月光下,墨色的长袍与发丝无风自动,琉璃般的眼瞳仿佛看穿了石壁,他对季云间说:“我要出去了。”
季云间惶恐地从地上站起来,拉住他,仿佛怕他乘风而去:“你不要去,不要又剩我一人。”
安若拙摇头:“不行,我有一定要去做的事情。”
他面颈上经脉怒张,绑着他的符咒寸寸断裂,他每朝前走出一步,身体里就逼出一张黑色符箓,很快到了每日渚空城小弟子送饭的石笋旁。
他回头朝季云间笑,道:“如若有一天你能出去遇到我妹妹,希望你能帮我抱抱她。”说罢他又低下头,自言自语道:“她十岁以后,我就没抱过她了。女孩子大了,害羞。”
然后他身影一闪,一阵巨大的轰隆声传来,最后是人声鼎沸,刀剑相碰的声音。
宿莽道:“他要硬闯渚空城?”
季云间沉默地点了下头。
宿莽看到他额头上一颗豆大的汗珠滚了下来。
季云间一手抓住宿莽的胳膊,一手紧紧抓着自己胸口,似是痛得不敢呼吸。
宿莽不知能为他做什么,也不知他因何疼痛,只能扶住他弓起的清瘦身子,拍着他的后背安慰他。
一阵天旋地转,两人身边的石笼快速褪去,身边走马观花一般掠过很多影像,最后定格在了一个宽敞的满是火光的房间里。
房间无窗,四周用泥土封死,唯有一扇门,现下紧紧地闭着。
依旧是一个暗无天日的地方。
同时宿莽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了,连眼皮都不能眨。
幸好能喘气,他暗暗想。
他被安置在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视野极好,能看到整个房间的任一角落。
房间中间放着两口大罐,四周插着熊熊燃烧的火把,而季云间已经不在他的身边了。他被钉在宿莽对面的墙上。
是真正的被钉着。
手掌,脚踝都用铁钉钉了起来,暗红的血痂看似凝结了很久了,额前悬着一支红色的羽箭。
他长长的睫毛垂着,像是昏迷了,原本嫣红的嘴唇变得苍白皲裂。
房间的门吱呀一声被打开,走进一个宿莽认识的人。
渚空城老城主祝宁生。
在宿莽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一个慈祥和蔼的老人。渚空城城主的位置并不好坐,虽然他沉稳持重,左右逢缘,备受推崇。但渚空城城主之位不但需要具备以上的资质,还要被渚空城的镇城法器六棱刀选中才行。
谁也不知道自古有灵的六棱刀选择标准是什么,但是从来没有人怀疑过它的判断。也正是它选出的每一代城主,将渚空城发展壮大到如今地位。
可喜可贺的是,六棱刀在祝宁生继任城主的那一天,大放异彩,甚至不需要他有何动作,自己出鞘,飞到了他手中。
可谓众望所归。
眼下宿莽看着祝宁生,只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及传言里的判若两人。
他眉目紧锁,满脸戾气,手中还提着一个绑着蓝色发带的头颅,是渚空城弟子的头颅。
祝宁生随意地将头颅扔在一旁,看着自己满手的鲜血,甚是开心的样子。
他瞟到了墙上被钉起来的季云间,又暴戾起来。他咒骂了一句,手随意一挥,原本悬在季云间额前的红色羽箭嗖地一下没入他脑内,将他原本低垂的头猛地一下抬起,固定在墙上。
季云间后脑勺的黄色墙面立刻滲出一滩鲜红来。他眼皮跳了两下,露出一双半张的眸子。他好像已经习以为常了,眼神空洞,仿佛一个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