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几人自然是宿在了天凌台。
宿莽丹田处燃起一股强烈的法力绕着大周天走了几圈,又绕着小周天走了几圈,终于泛上一股无力的酸软疲惫,四肢百骸都像是化成了棉花。
“师父。”他躺在绵软的床上,也不知自己对着哪里喊,脑子什么都没想,又好像什么都想了。
他坐立不安,根本静不下心。他希望遍知真人事件的背后是师父,又更希望不是师父,最好的结果是这又是师父安排的一个试炼,一切都是假的。
毕竟师父对他的教诲一直比较激进,在任何一个奇怪的时刻就会开始对他进行各种奇怪的试炼。
幸好宿莽开窍很早,聪明伶俐,别人两三年方才能入门的心法,他不过两三个月能学个十之**。
但师父的教育方法总让他有一种时间不多了的假象,印象中的师父总是皱着眉头,催促他快点学会这个,好再去学那个,还有无数个下一个。
那时他还小,偷摸着问大师兄:“大师兄,师父是不是快死了?”
大师兄正在做菜,一个还滴着菜汁的锅铲敲到他头上:“放什么屁,你才要死了。”
他哀伤地捂住头:“我就知道,不是师父要死了就是我要死了,不然师父为何每天催我,感觉那些东西不快一点学会,整个世界都要垮了一样。反正我也要死了,我不学了。”
大师兄原本要往锅里掺水的水瓢一股脑朝他砸了过来:“平时说那么多好话你听不见,现在随意说一句你就记住了,你要气死我吗?”
宿莽被撵得嗷嗷乱叫,在厨房里蹿了个遍,好不容易才逃离大师兄的水瓢加锅铲混打。
当晚,师父从菜里吃出一根长长的发丝。
大师兄毫不客气地指控宿莽乱进他的势力范围——厨房,要知道那可是闲人免入的禁地。
师父轻飘飘看了宿莽一眼,放下筷子道:“也好,从此时开始,你便修习辟谷吧。”
宿莽一愣,筷子掉落,大师兄眉开眼笑,弯腰捡起他的筷子,顺便撤走他眼前的饭食。
宿莽这才回过神来,一边喊着:“师父不要啊,求求你了。”一边连忙伸手去菜盘子里抓肉往嘴里塞,做最后的挣扎。直至两腮鼓鼓,双手油光水滑,才被师父扔了出去。
他又在门外哀嚎了一晚,毕竟拿来做菜的肉,还是他前两天上后山逮的野猪,不让他吃,实在是惨无人道。
辟谷至第七日,大师兄看他两颊凹陷,神志恍惚,实在可怜,便一大早收集一些露水给他,说是无根水,喝些也无妨。
换平时宿莽对师父一向唯命是从,绝对不肯沾一点。
偏偏那次,他辟谷了七八天,五感已经丧失,精神极具延伸,像一张大网,缓慢地往四周扩散,犹如无数个广阔的空间将他吸附轮转,那不是五感获取的信息,是他的魂魄和精神在直接与这个世界交流。
大师兄捧着荷叶里的露水,坐在床边继续劝他。
宿莽在发呆,没来得及适应五感的回归,只看到清澈的水里有银色的温暖丝线在里面缓慢流动相交,是看到的?还是听到的?还是触到的?他还懵懂着分不清楚,下意识伸手想去捉住那条丝线,师父恰恰进了门。
一瞬间他就被弹了出去,窗户也撞毁了,院子的篱笆也倒了,直到撞到一颗四人合抱的大树上,他才停下来。
师父生气了,嘴唇未动,声音却达:“控制住你自己。”
屋里是大师兄解释的声音。而后,大师兄也被师父扔了出去,比他还远,影子都没见着。
过了许久宿莽的痛感才袭来,经过几天被遗忘的五感,由魂魄带领着,野蛮地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
他适应得难受,模糊间看到师父在房门口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就走了,也没叫他回屋,也没过来帮他疗伤。看样子是真的很生气。
他只得呆呆地坐在那棵大树下,继续打坐、辟谷。
不知过了几个昼夜,宿莽淋着雨,听到了山崖之巅西北角的一声嘶吼。
嘶吼声延绵不绝的传到他耳朵里,他眼前隐约勾勒出一只浑身上下冒着火焰的四脚兽,它长着独角,四肢粗壮,身体硕大无比,坚硬的鳞片缝隙间冒着熊熊烈火。
宿莽许久不曾张开的双眼朝后山的天空望去。
先是看到火红的一片云,而后是掠过了轻轻却滚烫的风声,手指摸到的粗糙的树干,让宿莽有一种如获新生的感觉。
有人在一声声地唤他。
身比心先动。
他迎着不知是夕阳还是朝阳的火红云彩,遥遥朝山巅奔去。
山路崎岖,他登顶时又已过了一个日夜。一路上,师门做了不少路障,也不知是防什么。宿莽一路破障,早已衣衫褴褛,脸颊上胳膊上都是血痕。
山崖之巅覆盖着皑皑白雪,毫无人迹。
奇兽的嘶吼更近了,犹如就在眼前。宿莽又朝四周探了一个时辰,终于在山崖南面白雪覆盖之下发现了一个裂谷。
他纵身下去,里面不见雪迹,愈往下,四周的崖壁慢慢长出了青苔,空气也越发潮湿温暖。两边崖上长出树木和花草,偶尔还能见到一两只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动物。
裂谷谷底是一片清潭。他足尖在水面借力一点,飞掠向清潭对岸,将将落稳,宿莽便觉不对劲,他的双脚正飞速向土地里深陷。
看上去像是青苔的土地原来是沼泽。
他还未来得及拔出自己,一阵热浪扑面而来,一只奇兽出现在他眼前。
它长着独角,四肢粗壮,身体硕大无比,坚硬的鳞片缝隙间冒着熊熊烈火,堪称火焰巨兽。
巨兽昂扬着脖子,脾气极坏的样子,朝宿莽张开大口便咬。宿莽一个矮身错过,朝旁边的地上一滚。
滚不动,他忘了是沼泽,于是半边身子又陷了进去。
巨兽扑了个空,前爪又拍了下来。宿莽摸到腰间一把匕首,笔直对着它的爪心刺去。
只一瞬间,巨兽爪子上的火焰席卷了宿莽,他的手臂像是烤熟了一样,剧痛钻心,四周散发出一股芳香的果子味儿。但是也幸好巨兽吃痛抬爪,宿莽拽着插在巨兽爪子上的匕首把自己从沼泽里挖了出来。
沼泽范围并不是特别大,四周是坚硬的岩石围成的圈,好似专为困住巨兽量身定做。
宿莽被甩落在一个岩石上。
他的左手因为烈焰灼烧,已经完全动弹不了了。他想着回去,但是已经被巨兽甩到了沼泽的对岸。
那头冒火的东西,正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还好他怀里还有几张师父的符箓。
他摸出一张雪落符,用血将符箓唤醒,添上几笔血痕,变成瀑雪符。而后用牙咬着,又一纵身,朝着巨兽冲了过去。
他的目标是巨兽的独角。将符箓贴在巨兽的独角上,虽然只能坚持一刻钟,但是巨大的瀑雪和严寒肯定能让巨兽身上的火焰熄灭。那么,他就有可能从它的爪子间隙冲到来时的清潭那边。
第一次他在半空中被巨兽拍了下来,头和脸撞在坚硬的岩石上,让他恍惚了好一会儿,血流了他一头一脸,被烤熟的左手彻底断了,紧接着袭面而来的高温,让他头脸上的血液瞬间干涸结块,也止了血。
他抹开眼皮上的血渣,巨兽满嘴锋利的牙齿已经扑到了他面门上,颗颗圆润饱满。
犹如本能般,他的右手自己攀上了巨兽的牙齿,脚踩着它没鳞片覆盖的嘴唇,一发力跃到了它眼睑上。巨兽还没反应过来,宿莽已经到了它的独角上。
符箓一贴,冰冻三尺,漫天飞雪,巨兽身上的火焰立熄。
它焦躁的上下扑腾,左右晃头。宿莽没处着力,被甩飞了出去。
眼见着又要撞上石壁,一只手拉住了他。
大师兄从清潭的方向飞了过来,他扯住宿莽的手臂,将他一揽,稳稳地落在岩石上。
“你不是在后院辟谷吗,怎么跑这里来了?”大师兄的语速比平常快了好几倍。
宿莽呼呼直喘气,耳朵里还嗡嗡直响,大师兄的脸也是晃来晃去,过了一会儿才看清楚。
他答非所问:“大师兄,你别晃,我头晕。”
大师兄被气得笑出来:“你再使劲点摇,把脖子上那颗东西摇掉就不晕了。”转而又看看那巨兽:“这里怎么会有烈焰赤金兽。”
宿莽听了顿时精神一振。他终于控制住自己的身体,肿着眼皮说:“师兄,这是烈焰赤金兽?我要它的第七根颈骨。”
大师兄听了他的话,磨了磨后牙槽说:“我看你是要大师兄的命,这玩意我能对付?我给它塞牙缝还差不多。”
“大师兄,你个子矮。它不够塞的。”宿莽说完只觉后脑勺被重击了一下,又天旋地转起来。
烈焰赤金兽全身如精铁般刀枪不入,而且覆盖着高温烈火。它的骨骼更是打造坚硬法器的首选。尤其是第七根颈骨,离其身体火焰最近,兽活多少年,这根颈骨便在高温下淬炼了多少年。取下来,若是练得好,可天生神识,弑神杀魔。
此刻宿莽的眼睛只贪婪地盯着巨兽,巨兽也口水淋漓地回看他。
大师兄见状,叹了口气道:“你若真想要,我们也得先回去做好万全准备,求得师父的带领再来。我眼下什么都没带,如何杀得了它。”
宿莽翻出怀中的一踏符箓:“有这些,还有你的剑。”
大师兄头疼。他只是个天资一般的弟子,真的相当一般。当初他来节南山,也不过是因为师父缺了个洒扫伺候的人。时间久了,师父随手点拨他一点。后来与节南山来往的人多了起来,人们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老是跟在白兹身后晃的人是他的大弟子。
他那时候还是有点虚荣的,私底下确实以白玆的弟子自称过。再加上白兹也没有特意纠正,算是默认了这个行为和称呼。于是认识不认识的便都唤他一声大师兄。
大家都以为他入白玆门下最早,应该最是神勇无敌。可只有自家师父和师弟们知道,他资质着实是平平。往往两个师弟都领悟了的东西,他要花上好几十倍的功夫。实在领悟不了,师父就和他说算了,莫强求。
就连后来选剑的时候,师父仁慈,总想帮他炼个好的。可惜师父的淬炼之术,无人能及。淬炼的法器太好,即使无神识,也挑人。
法器挑不上他,他只能去掌门师叔那里讨了一把普普通通的剑回来。
师父说:“你也有你过人的地方,这些身外物,莫强求。”
眼下大师兄看着自己这把和他人一样平平无奇的剑,只能一声叹息。当初应该还是要强求一下的。
宿莽将符箓塞给大师兄,自己提上了大师兄的剑。
他道:“大师兄,那兽身上暂时没火焰,你不要怕。我从它嘴里进去,捣了他腹中丹元,你在外面它最薄弱处开个洞接应我。”
大师兄伸出去的手连宿莽的破烂衣角都没碰到,余光扫到他血色人影一闪,进了烈焰赤金兽的深渊巨口。
他愁得几乎要一夜白头了。
小破孩左手肯定是断了,肋骨前些天被师父打断了两根,刚刚胸壁随着吸气塌陷着,肯定是又被这猛兽打断了几根。再说他拿走了他的剑,他用什么割开巨兽的薄弱处?更何况,这兽浑身上下哪有什么薄弱处啊?
疯了,要疯了!完了,要完了!师父近百年的心血不会就此毁于一旦吧?
大师兄在漫天飞雪中急出了一头冷汗。他慌忙翻看宿莽留下来的符箓。
这是宿莽最近和师父修习符箓之术时练习用的。黄纸,丹砂或是画符者自己的血,寥寥几笔,灌上自己一点修为,便可通天。
他也跟着学过几天,得到的依旧是师父一句,不可强求。虽然不得要领,但是他还是粗略看得懂的。宿莽留下的几张破黄纸里面,大部分是宿莽的鬼画符,师父画的就两张。
两张破土。
大师兄知道自己能力有限,所以拼尽全力将自己的修为全部灌注到两张符箓里,将其中一张甩到巨兽脖颈下的土地上。
沼泽地仿佛受到了什么震撼,一颗粗壮的树枝拔地而起,眨眼间长到了巨兽脖子下,分成一左一右卡住了巨兽的头颅,让它动弹不得。
大师兄一喜,发疯似的催动另一张,可那符倔强得很,一动不动。
这边大师兄在狂灌法力,不要命地往符箓上涂血点子。那边宿莽提着大师兄的剑胡乱砍伐,感觉软的硬的什么都砍不断,剑不知与什么东西碰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不像在打架,仿佛在奏乐。
宿莽将剑看了又看,确定手中的是兵器而不是乐器。
烈焰赤金兽也难受得很,肚子里被人翻江倒海地搅和,脖子又被树枝叉着,脑袋也动弹不得,它四脚拼命蹬地,疯狂挣扎。
终于大师兄在耗尽血液前催动了符箓。他算好了角度,想让这次的树枝直接从巨兽的脖颈中间穿插而过。
结果也恰在这时,原先的粗壮树枝抵不住巨兽的挣扎,断了。第二张破土粗长树干从巨兽的咽喉处划过,将将只带下一片发光的鳞片。
大师兄啧了一声,暗恼自己从来没有顺利过的人生,掉落在脚边的鳞片又大又圆,抵得他半个人高,也锋利得很。于是他夹着鳞片,顺着树枝栖身而上,到达顶点,飞跃起来划巨兽的咽喉。
鳞片太大,握持的力气太小。虽然划得巨兽血肉翻飞,伤口却不深。他换脚跃上巨兽的颅顶,上面还贴着瀑雪符箓,风雪茂盛,吹得他站不稳,向下跌去。他下意识地将鳞片用力插住固定自己,没想到正好插在了巨兽的眼睛上,腥臭的鲜血喷涌了他一身,同时听得下面“噗”地一声,巨兽的身子一僵,缓缓地倒了下去。
应该是宿莽出来了。
他从轰然倒地的巨兽身上跳下来,顾不得满身鲜血,跑到沼泽地里寻找宿莽。
待他将宿莽拖出来,两个人都滚得一身的血加泥,实在是筋疲力尽了。
宿莽破出来的那个口子,正好是他划破的咽喉处,也恰好是巨兽的丹元处,因为他插住了巨兽的眼,巨兽吃痛,法力松懈,没护住丹元,又因为他在外已经划过一刀,竟然让宿莽直接碎了巨兽的丹元冲了出来。
宿莽大口喘气道:“大师兄,你的剑……真棒!什么都削不断!”
大师兄同样上气不接下气,道:“放屁,这不是碎了那兽内丹。”
宿莽举起自己血糊糊的右手:“我用自己的手捏碎的。”
“……”
宿莽用血糊糊的手抓住他:“大师兄……我想要它的颈骨,你快点……它死了……法力尽失,等下……就沉到沼泽深处去了。”
想来宿莽是真的累坏了,法力也耗竭,一句话断断续续了好久才说完。大师兄无奈,强拖起同样法力全无软绵绵的身体去给师弟剖巨兽的尸体。
自己的法器,还是自己用得顺手。剥它的皮,抽它的筋,拿它的骨,哪里削不断了?大师兄咬着牙,眼里恨恨,动作慢得差点和巨兽一同沉到沼泽底去。
待他俩回到节南山后院时。白玆倚着栏杆正在眺望天上的云,那天青色的人影单薄,好似在这儿,又好似缥缈虚无。
见自己两个徒弟一身狼狈地回来了,问了句:“你们去哪里耍了?弄得破破烂烂的。”
师兄弟互相半拖半抱地搀扶着下山,珍贵无比的烈焰赤金兽的第七根颈骨已经成了下山时候的拐杖,沾满了泥土和落叶。
大师兄将颈骨往地上一扔:“师父,宿莽想用这个做法器。”说罢,终于撑不住,和宿莽背靠背滑坐在地上。
白玆隔空取了颈骨来看,拈了个去尘决,霎时白森森的颈骨透露出几分精铁一样的成色来。白玆又拿着它在手里仔细看了看,一挥手,颈骨成了一把剑的样子在空中浮着。
剑身是一片亮银,中间一条细细的槽在阳光下泛着斑斓的光。
玆白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是个好料子,你们去御凶沼泽了?”
大师兄不敢说话,宿莽老实答:“山崖之巅的裂谷里,师兄说那是烈焰赤金兽。我便想要它的颈骨求师父给我也做个法器。师兄们都有,就我没有。”他声音越说越小。
白玆又哼了一声:“猎头凶兽取个骨头而已。两个人都搞得这么狼狈,平日里教你们的都喂了狗罢。”
他走下小楼,在两个弟子的额心探入一丝法力,见都无性命之忧,放下心来:“算了,明日我也去一趟御凶沼泽,找头兽将这剑开了刃,取名断虹,你便拿去玩吧。”
宿莽嘿嘿地笑,可是他喉咙里的声音已经嘶哑了,眼皮也肿得遮住了视线,他只记得那细窄的视线里,师父的表情不是平时严肃皱眉,反而有一袭他从未见过的笑意。
他突然不想修习辟谷了,只想杀凶兽。他用最后一丝力气说:“师兄,我想喝无根水。”
大师兄咬牙切齿:“喝屁,我的血你不喝不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