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赶忙奔过去把住他的脉门,随即摇摇头。
众人明了,回光返照。
赋华挤在寒山老道身边,问阿翟:“小兄弟,你可能说话?”
阿翟几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目光慢慢扫过众人的脸,最后定在老道身上,声音嘶哑难听:“小禤?”
老道随口拈来一个谎话,语速飞快:“她被坏人抓走了。现在我们想救她,需要知道是谁诱你们进的青州府。”
“小禤说不可以说,我是守承诺的乖孩子。”
老道急了:“现在不是守承诺的时候,小禤已经被他抓走了,很危险。你不告诉我们,我们怎么救她?”
“这是……秘密。”
黄耘霄额头的青筋更甚,她一把推开寒山老道:“小禤死了。你要报仇吗?”
阿翟入定一般盯着黄耘霄的脸。
黄耘霄不甘示弱地看回去,又重复了一遍:“你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你也快死了,如果你不说,永远也没有人能替她报仇了。”她的语速飞快,吐字清晰。
阿翟喉咙里冒出一股咕噜咕噜的声音,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他使劲吞了一口,勉强地笑了一下,牙齿被血浸得鲜红:“有什么办法呢?她总说可以逃跑,结果跑来跑去,最后也什么都没有改变。”
他说这话时,有着让人意想不到的成熟,完全不似刚刚那个需要寒山老道哄着的孩子。
屋里几人静默了一阵,只能听到阿翟似被一只鸭被掐住了般粗哑地咳嗽声,好久他才平静下来:“我不要报仇。如果可以,将我和小禤埋在一起好吗?她怕黑,晚上做梦总哭。她说自己坏事做得太多了,会被恶鬼吃掉的。”得到黄云霄的首肯后,他继续道:“这几个月,我一直知道自己身体里还住着一个人。他总在反复地叫着一个名字,陌回。”
“是他让你们进青州府的吗?”
阿翟摇摇头:“不是他。”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因为那个人的记忆里,陌回已经死了。他的目的是让陌回活过来。”
“你可记得引你们进青州府的人有何特征?”
“他带了一柄拂尘,上面画了一匹马,不过马的牙齿都是尖尖的很是奇怪,我还看了许久。”阿翟说完,喉咙里又是咕咚地一声,又咽下一大口血。
寒山老道将枕头立起来,扶他靠坐着,又顺了顺他的背。
阿翟好像舒服了一些,他抓着老道的手:“爷爷,我是不是害死了很多人?”
老道满目慈爱:“不是你,是你身体里的另一个东西害的。”
阿翟苦笑了一下:“就是我,我知道。只是我不敢去控制自己,我太害怕了。就如那晚,父亲偷偷溜进小禤躺着的柴房时,我也是醒着的,就算捂着耳朵,也能听到她的哭声和救命声。可是我不敢下床,怕又被父亲打断腿,我拼命和自己说睡着了就好了,可是醒来却什么都没有好起来。后来,小禤和我说逃跑就好了,我就跟着她跑了。她说,饿了就吃吧,她会帮我想办法的,我就吃了。我怎么这么没用呢?”
老道的手覆盖上阿翟细瘦的手骨:“你能忍住没吃那些小孩,已经很厉害了。”
阿翟的眼睛里泛出了光:“是吗?那些孩子呢?”
黄耘霄在后面高声道:“我送他们回家了,现在应该已经吃饱喝足睡觉了吧!”
阿翟微笑着点了点头,他的瞳仁开始渐渐泛白,硬刺般的短发根根飘落,皮肤剥离露出粉色的肌肉和白色的骨骼,然后就如当初他想逃离青州府般,渐渐衰落成一堆齑粉。
没有人摆阵或是捏诀企图挽留他的魂魄。他现下残留的不过一丝顽固的意识罢了,三魂七魄早已被遍知真人啃噬得干干净净了。
寒山老道在寂静中沉沉地叹了口气,拿出一个脏兮兮的小布袋子,那些白色的齑粉就像有意识般地自己钻了进去。
黄耘霄伸手拿过,道:“道长,这个给我保存可好?”
寒山老道摸了摸她的头:“也不是你的错,别太自责。”
黄耘霄将小袋收好:“若不是我一念之差放过了这个东西……”
季云间冰冷的声音插进来:“现下计较过失未免太迟,不如好好想想另两个线索。”
赋华道:“陌回赤子。”
寒山道:“白兹。”
所有人都看向了宿莽。
站在阴影处的宿莽只听得到自己心入擂鼓的声音,全身的血液叫嚣着一句话:“师父果然还活着。”
其实在见到二师兄的时候,他已经猜得**不离十了。
其一大师兄不止一次表示过,二师兄的法力源泉是师父,所以他们是对师父而言最忠诚的人。若师父身殒,二师兄的死期也会接踵而至。
其二,断虹的红线一直没有中断。虽说有可能只是师父法力的残留,但这都快大半年过去了,红线也并未因时间的流逝而变得暗淡。
其三阿翟口中画着尖牙马的拂尘,正是师父的象征。小禤口中竹纹长袍也是师父最爱穿的花样。
宿莽第一时间否定所有人脑袋里的想法:“不可能,不是师父。”
赋华道:“尖牙马为兹白,普天之下除了你师父,没有第二人敢用。”
“可我节南山逢难,满门师兄弟不是遇难就是不知所踪。这种时候,有人冒充不是很正常吗?”
但是这种狡辩,宿莽自己听起来都觉得苍白无力。谁会冒充他那个名满天下,举世无双的师父呢?谁敢呢?
赋华率先打破了僵持:“别忘了还有陌回赤子。”
寒山老道轻哼了一声:“死了几百年的人,白骨都碾做尘了,难道还能掀起什么妖风?”
赋华:“就怕不是他作妖,而是有人借着他的名义作祟。”
黄耘霄张大杏眼,好奇地问:“白兹二叔和我说过,可是陌回赤子是谁呀?”
寒山老道挥了挥衣袖,不耐给几个后辈上课,对赋华道:“我去找几壶好酒喝。这都叫什么事,折腾死我这把老骨头了。”
三双眼睛盯着赋华,赋华背后冒出了一层虚汗,打着哈哈道:“要不,我们先去吃饭?”
现任天凌台掌门是个爱管闲事的老头,并不提倡辟谷。他总说人的七情六欲,贪痴嗔都人的本性,要去接受它们,炼化它们,如果连这点能力都没有,就不需留在天凌台。
可宿莽觉得就是他自己馋!那个老头道行不低,这辈子就跟鸡鸭鱼肉结了仇,天天嚯嚯。
黄耘霄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她求道的建宁是鱼龙混杂,什么牛鬼蛇神都有,从未见过正经的玄门是什么样的。宿莽自记事起只一心跟着师父缩在节南山后院,师父带他出门从来是在后山悬崖飞上飞下。这么多年,他极少去前面山门转悠,更不懂什么山门规矩。季云间就更不用说了。他一直被困在渚空城地下石笼,后来被克己仙尊捡了去,可也只是将他藏在庭院教导,从不准他出去一步。祝适大婚的时候,是他第一次出克己的庭院,还是转了半天,才寻着热闹的人声,找到吃酒席的地方大闹了一通。
现在三个不谙世事的人一晃神间被赋华带入了人声鼎沸的天凌台膳房,甚是不太适应。
黄耘霄惊讶地道:“你们天凌台不是辟谷的吗?怎食人间烟火了?”
赋华白她一眼:“其中道理,说与你个野丫头听,无异于对牛弹琴。”
黄耘霄龇牙,被宿莽按住脸压了回去。
宿莽对赋华道:“我们也在这儿吃?”
赋华昂头道:“当然不,我可是天凌台一峰之主,自有包间。”
吃饭间的刀光剑影,你争我夺,尔虞我诈自不必多说。
黄耘霄餍足地打了个饱嗝,咽下最后一口饭食,今日她是赢家,宿莽和季云间加起来都没她抢的食物多。
赋华叫来几个小门徒将桌子清理出来,然后倒上几盏香茗,开始说陌回赤子。
他手指沾上一点茶水,在虚空画了几下,一个三角形呈现出白色的线条浮在原地:“极西北之地原先有个嶓冢潭,那里有个深渊巨洞你们可知晓?”
宿莽先皱了眉:“嶓冢潭不是一望无际的平地吗?”
赋华瞧他一眼:“怎么,风水那么穷凶极恶的地方,你师父也带你去过?那里原先可不是平地,刚开始,是个深不见底的地陷。”
见众人的胃口都被吊起来了,他颇觉满足:“西荒外的地陷,无人知其深度。那里昼夜火燃,猛雨不灭。就这么烧了几百年,百姓纷传,那里是被一些厉害的鬼怪扯开的地狱入口。积毁销骨,众口铄金。那几百年所有亡者魂魄,怨气厉鬼,魑魅魍魉,山精野怪,无一不朝其奔去,妄想找到归处。”赋华喘了口气:“也有修道者为屠戮鬼怪而去。时间久了一来二去,那里杀孽不断,怨气冲天,硬生生堆砌出一个业火地狱。若说建宁是个恶吞恶,鬼吃鬼的人间地狱,那地陷火口就是几百个建宁互相吞噬融合而成的地狱中的地狱。众所周知,鬼分怨、厉、将、王四种。但那里炼化出世的鬼物却达到了第五种境界——魔。”
说罢他食指一弹,一颗小水珠在空中停住,化成一只鬼物的模样:“倘若魔物只有一只,集齐天下能者,也能应付过去。可惜魔第一次面世,就有上百只,自地陷火口爬出。”
那颗停在空中的水滴鬼物,分化成密密麻麻的小小水珠,悬在那个白色的三角形旁。
黄耘霄听此哈哈大笑,拍着赋华的肩膀,道:“赋华道长,你可知,自鸿蒙初定,天地成形之始,企图问鼎三清的修道之人,从未有人成功过。所谓的羽化登仙,修成正神,不过是一个好听一些的说法罢了。难听点,不就是如同俗人一样的死了吗?他死后肉身还是会**,我们也无法得知他的魂魄是成神还是成鬼。全靠世人一张嘴胡说八道。你自己还称仙君呢?在我看来,你也没修得真身呀。所以我们修道,大部分人不过是为延年益寿,强身健体罢了。成神成魔什么的,胡扯。”
赋华看着那只停留在自己肩膀上油乎乎的小手,眼角抽了抽:“虽然传言并不少,但我修了几百年的道,也确实没亲眼见过谁真正飞升成神。但你有没有想过,延年益寿的极限在哪里?”
季云间抿了抿唇,道:“不老不死。”
赋华看他一眼,表示赞同:“在下自称仙君,确实是夸大,我并未肉身成圣,功德圆满。只是时日活得久一些,衰老得慢一些罢了。但是天人五衰终归是我归去的必经之路。现在被尊称为仙君的那些道人,境界都也和我差不太多。”
他又抿了一口茶:“且说回那地陷火口。世上未有人成神,而先有鬼成魔。自是天下大乱,白骨露野,千里浮尸,万民苦殃。自古乱世出英雄,陌回赤子便是此时横空出世。”他说到这里,衣袖一挥,一颗大水滴和几颗稍小一些的水滴在三角形旁旋转起来:“他凭一己之力斩获了第一只魔的头颅,将它作为战利品镶嵌在自己的长戟上。以此为开端,我们渐渐在这场斗争中取得赢面。最后陌回赤子为首集结了另外五个大能之人,率领大批道友,以自己身躯为盾,跳入了万鬼地陷。据说那时,火光冲天而起,遮云蔽日的灰尘飞扬了三年,就算是夏日,也冷得结冰。但是也是自那时起,不再有各种鬼怪从火口爬出来。三年后,火口的火焰终于开始慢慢熄灭,在外围镇守的各家弟子终于见到日光破开云层露了出来。又等了三年,不见火焰再起,众人这才撤了阵,发现原本凹陷的地陷已经被各种尸体填满了。佛家弟子念经超度了七七四十九天,那些枯骨上渐生白花。这场大乱才终于宣告平息。”
他的话音落下,那些在空中活蹦乱跳,交缠不休的小水滴互相交融,形成一朵娇弱的花样,在空中慢慢旋转。
黄耘霄又塞了满满一嘴的茶点,伸出手指去碰那朵水花,道:“陌回赤子是那时死了吗?”
水花被黄耘霄碰到,哗啦一下如水银迸裂,沾湿她的手指后,落到桌面。
赋华摇头:“他没死,他从枯骨中爬了出来。并且修为大涨,成为了真正容颜永驻、不老不死的人。”
宿莽道:“真正不老不死?怎么可能?寒山老道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赋华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是死了,不过是被你师父杀死的。”看宿莽吃惊的表情,他甚是满意,喝了一口茶再补充了一句更惊天地的话:“你师父被人称为神尊,是因为他杀了陌回赤子,褫夺了他的称号。并且白兹也是当年从那堆枯骨中浴火重生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