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莽瞬间被狠狠扼住喉咙,摔在石阶上,马福也脱手而出落在下方的石阶上。
宿莽下意识摸上自己的脖颈,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但却被压得塌陷下一大块,他呼吸不过来,脖颈的骨头即将被压碎。
不等他喘息分毫,无数完全扭曲变形的脸浮现在身后的黑暗里,江家女的目光阴鸷恐怖,血盘大口中尖刺的獠牙戳下,宣示着宿莽的死期直逼而来。
被宿莽扛在肩上的黄耘霄突然挣扎起来,她摔在地上,声嘶力竭地喊马福。她双腿被剜去血肉,徒剩白骨,于是她膝肘撑地,用四肢往下爬,双臂断面摩擦在地上,留下一步一印的血肉痕迹。
宿莽脸已憋得紫红,他感觉自己的脑袋下一秒就要爆炸,却仍旧伸手去够黄耘霄。
他努力憋出一个“黄”字,刚勾住黄耘霄残破的裙摆,无数把黑色利刃从江家女的黑幕里伸了出来。
万剑阵再一次蓄势待发。瑟瑟发抖已逝,再也没有人能修补宿莽受伤的身体。
黄耘霄也看到了剑尖的方向,她加快速度努力朝前爬,断掉的前臂已经碰到马福的前肢,她露出惊喜的笑容,更努力往前伸手。她痛恨自己的手为什么会断掉,短那么多她怎么抱得住马福,她要抱住它,带它一起出去。
正在此时,虚弱的马福奋力张开双眼。
它黄澄澄的竖瞳里倒映着黄耘霄布满血痕的脸,虽然它瞎了一只眼,另一只也模糊不清,可它就是能看见她倔强又娇俏的脸,她触摸到它后眼里流露出的点滴笑意,还有在他们四周蓄势待发的万剑阵。
马福使劲全身力气伸出舌头,它想如往常一样舔舐黄耘霄的脸,却只勉强够到她残断的手臂,湿滑的舌尖仿佛怕触痛黄耘霄的伤口,只轻轻地轻轻地划了一下,如一缕微风拂面,黑褐色的虎嘴咧开一个笑容,露出一个尖尖的虎牙。
而后它双眼瞪起,转头怒视身后的江家女,全身毛发炸起,独属于妖兽之王的巨大气息充斥整个空间,比它平日里散发出的法力强上千百倍。它身上经络浮现,法力具现于黑暗中,与威震四海的万剑阵对峙竟也丝毫不落下风。
而后一股巨大的冲击力袭击了黄耘霄和宿莽,将他们瞬间炸上空中,炸向台阶之巅,冲出黑色墮魔范畴,笔直飞向节南山。
黄耘霄双眼剧震,她的瞳孔急速放大,额间专属于马福的烙印红如血色,残断的双手双脚在空中无力地乱划,她想回去,她要回去。
烙印召唤不回马福,她却徒劳地一遍又一遍将它闪现,空中响起她撕心裂肺的呼喊:“马福!!马福!!马福!!”
寂静的天地没有给她任何回答,一颗大如虎掌的夜明珠掉入她的怀中,那是她让马福帮她撬下来的镶嵌在金乌楼墙壁上的夜明珠。
季云间在节南山上接住了宿莽和黄耘霄。
黄耘霄发疯似地要回去,手脚的断端因她挣扎又喷出血柱,脸上满是疯狂的绝望。她一生坎坷艰难,不止上百次直面死亡,但唯有现在心中充满了仇恨,唯有现在只想杀人,也唯有现在浑身上下不知从哪里升腾出无穷的力气,胸口却又充满无力感。
季云间光按住她已拼尽全力。
安隅抱住黄耘霄的头,她能感同身受,她父母哥哥们死时她也是这样,但黄耘霄和她不同,黄耘霄真的会死,真的能死。
安隅忍住心底的巨大悲伤,尽量将说出口的字词吐清楚:“马福自爆就是为了救你,你现在冲进去,无异于让它的努力白费。黄耘霄你冷静一点。”
黄耘霄双眼充满戾气,她手上青筋暴起,根本听不进安隅在说什么,她口角流涎大口喘着气,额间烙印不停转换,却始终转换不到属于马福的那一个。
黄耘霄突然使用法力抽出安隅靴子上的小匕首朝自己额间刺去。
安隅惊呼一声连忙去挡,但已经来不及。
黄耘霄额间一片血肉被削下。
季云间眼疾手快将她劈晕倒地。
黄耘霄第一次见到马福,是在建宁冬天的密林中,她用陷阱捕捉到了一头小鹿,鹿还没死,正在挣扎。
冻惨了的黄耘霄立刻跳进陷阱里缩在小鹿温暖的肚皮下,咬开小鹿的脖颈吸食它温热的血液。
但这种取暖的方法维持不了多久,不说冰天雪地的天气马上就会将小鹿冻僵,鲜血的气息也立刻会引来凶猛的野兽。
此时才几岁的黄耘霄已经懂得如何在危险遍布的丛林中生存,只因为活在建宁那群吃人老头的身边比丛林更危险。
黄耘霄喝够血,又咬了几块生肉在嘴里咀嚼,发现还没有野兽过来。
正当她觉得奇怪小心翼翼爬出陷阱时,看到一头浑身落满白雪的老虎在不远处盯着这个粗制滥造的陷阱,眼神仿佛在说:“这么明显的陷阱真的能捕捉到猎物吗?”
黄耘霄很不服气,稚声稚气地挥着小拳头说:“当然可以,里面掉了一头鹿。”见老虎依旧不相信的眼神,她朝它大吼:“不信你来看看。”
大老虎居然真的朝这边慢慢踱过来。
黄耘霄这才意识到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她居然让一头老虎靠近自己的身旁。黄耘霄压低身体的重心,随时准备逃跑。
然而老虎只是懒洋洋地朝陷阱而去,眼神都没施舍给黄耘霄片刻。
老虎看见陷阱中死鹿,脸上露出一丝不可思议,它朝黄耘霄望过去,见其因为冷,已经蜷缩在雪地里,用双手抱着自己瘦弱的身体。
她裹着巨大的树叶,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乱七八糟堆在身上,但显而易见毫无保暖的效果,一双青白的脚上冻坏的地方结着脓血的痂。
老虎忽然急速蹿近黄耘霄,虎爪猛力将她拍在地上。
黄耘霄根本反应不过来,被按进深深的雪中,等她愤怒又恐惧地将自己拔出来时,发现自己并没受伤,大老虎的嘴唇上叼着一条死去的毒蛇。
这种大冬天不冬眠,还在四处寻找猎物的毒蛇绝非常物。黄耘霄此时已经微入道门,隐约知道了一些常识之外的东西,当然更加明白是老虎救了她。
正在此时,她身后的树林微微颤动,抖落下一些雪来。
老虎警惕地转身,状似无意地走两步,却将黄耘霄挡在身后。
树木和草丛的缝隙里露出一张戴着兽毛帽子的苍白人脸来。
黄耘霄惊喜地喊:“万里,你来了?”
万里此刻矮小又消瘦,完全不是他后面露于众人眼前的模样。他一眼瞥到黄耘霄身前的大老虎,瞬间绷紧了身体。他皱着眉头,喝问黄耘霄:“你怎么和马腹在一起?它是……”
然而他的话没能说完,被老虎的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咆哮打断,它前爪刨着雪,眼神里满是危险的警告。
万里说到一半的话咽了下去。
黄耘霄没察觉他的紧张,只欢呼道:“你认识它?是你让它来的吗?它叫什么?马福?”
黄耘霄完全没有了刚刚对老虎的害怕和紧张,她像老熟人般搂上老虎的脖子和后背:“你好舒服,好温暖啊。”她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老虎身上。
老虎体型相当巨大,幼小的黄耘霄努力伸长脚都够不到它的肚皮。她像一只蜘蛛一样将自己嵌进老虎的深毛里。
而大老虎一动不动,任由她搂着脖子趴在背上,它甚至偷偷调整了自己的虎毛,让它们变得更长更柔软,更好地包裹住瘦弱的黄耘霄。
黄耘霄好似睡着了,连万里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她梦见自己住进老头子们的石头屋,里面有一个她从没见过的漂亮女人对她笑,女人带她烤火,盛了碗又香又烫的肉汤一勺一勺慢慢喂她。
大老虎正式被称为马福,开启了陪在建宁小霸王身边的日子。
也不知道是它的存在使得黄耘霄成为了建宁的霸王,还是黄耘霄的存在使得它成为了建宁的妖兽之首。反正她俩到的地方所向披靡,寸草不生。
仅仅一个春秋,黄耘霄的个子蹿上去不少,但因为之前营养太匮乏,她终究没有长得太高。
她自己对此倒是很满意,她说:“要是我长得又高又胖,马福就要驮不起我啦!我要奴役你做我一辈子的坐骑!”
大老虎无所谓地打个哈欠,懒洋洋地翻开肚皮晒太阳,看黄耘霄打坐吐纳的姿势不对,又用尾巴帮她调整一番。
黄耘霄练至一半又灵机一动:“我给你打烙印吧!这样你在哪里我都可以找到你!”她刚学会这一手,拿很多低阶妖兽练过手,自诩已经炉火纯青。
她摩拳擦掌试了一次又一次,发现怎么也烙印不上马福。
马福充满慈爱的眼神看着她从怀疑自己到逐渐暴躁,最后失望又生气地往地上一躺,拿屁股对着它。
她气鼓鼓地说:“肯定是因为你的修为太高了。我要努力修炼,总有一天要给你打烙印。”
大老虎慢吞吞踱至她面前,拿舌头舔了舔黄耘霄的额头。
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她脑海中窜过,她好像对马福有了不一样的感觉。黄耘霄纠结半天才思考出该用一句什么样的话来表达。
她犹犹豫豫对马福说:“怎么回事?我……突然好想抱你大腿。”
马福咧开嘴角,发出愉悦的嗷呜声,它走近黄耘霄,额头上红光闪烁,与她头抵头地靠在一起。
黄耘霄以为大老虎和她玩闹,紧紧抱住它毛茸茸的大脑袋,朝它的大鼻孔里滋口水。
渐渐她察觉出不对,她的额头滚烫,用手擦了擦后惊喜地发现自己烙上了马福。不对,是马福给黄耘霄打了烙印,而后交换了二者的从属关系。
那个时候的它,便已将自己的命交到了这个懵懂无知的少女手中。
黄耘霄天赋极高,教她的东西不需来第二遍,况且建宁地势险峻,妖兽聚集,能极好地锻炼她的身手,马福来到建宁的第二年她就毫无悬念地结了金丹。
这一点很快被建宁的糟老头子们察觉。他们争先恐后地抢夺黄耘霄,将她囚禁在自己的石屋或者石洞里,逼她学他们的独家道法。
但只要马福一出现,那些糟老头子一个个均两股颤颤,扶墙而出。很多很多年后,他们才习惯马福的神出鬼没。
黄耘霄也曾逼问三叔或利诱二叔,问他们为何怕马福,但他们支支吾吾只说马福是妖兽之王,法力高强,除此之外再也吐不出什么。
黄耘霄知道这都是屁话,但她不认为马福的出处会影响她们二者的感情,遂也不纠结理会。她的心一向大得可以。
在建宁孤独成长的两百年间,唯有身边的马福是彩色的,她以为以她的修为,以马福的修为,她们可以一直一直一直相依为命地生活下去,直到最后老死在同一个洞穴里。
如果她一开始就捏死那个遍知真人就好了,如果她在得知自己天煞孤星的命运时坚持回去就好了,如果在最后的时候刻她紧紧抱住它就好了,只要她抱紧它,它怎么可能舍得自爆。
可是世间没有如果,只有让人悔恨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