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耘霄睁开眼,映入眼帘的是漆黑的暗夜,朦胧的视野里头顶上是有几分熟悉的雕花大床。她睡这种舒适好床的时候不多,仅有的几次自然记忆深刻。
在她绞尽脑汁地想自己什么时候、在哪里躺过这张床时,困在江家女墮魔法力中的记忆突然袭击了黄耘霄,各种画面纷至沓来,最后定格在马福泛白的舌头上,它轻轻舔了舔黄耘霄,仿佛在说:别担心,有我呢。
黄耘霄头痛欲裂,她捂着自己的头,却发现双手缠满绷带,她掀开身上的棉被,双脚居然也缠满了绷带。
听到动静的宿莽快步走来,他以为黄耘霄又做噩梦,走近才发现黄耘霄抱着自己的脑袋,瞪着死板的双眼,神色恍惚。
他轻轻按下黄耘霄捂着脑袋的手:“别动,刚刚接好筋脉错乱得很,你乱动的话又要再遭一次罪。”
黄耘霄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见到宿莽后原本呆板的眼里瞬间蓄满泪水,她用胳膊掰着宿莽的手按在自己胸口,声音嘶哑地哭喊:“宿莽,我这里有东西不见了,你帮我找找好不好,求求你,帮我找找,求你……”
宿莽满眼痛心,将黄耘霄紧紧揽在怀里。他知道她最近一直在做噩梦,每天夜晚要喊上百次马福的名字,她瘦得只剩一把骨架,原先圆圆的白嫩脸蛋瘪塌下去,尖细的下巴磕在宿莽的肩膀上,像刀锋一样硌得人生疼。
黄耘霄推开宿莽,她撑着身体往床下看,嘴里喊:“马福?你在哪里?你上床来睡,快点过来!”
声音混入暗夜,没得到回应。她将裹着白布的双手放在床外:“马福,我受伤了,好痛,你快来帮我看看。”
依旧没有回应,她像是坠落入深海里的一条孤独的鲸,行走万里,鸣叫千年始终得不到想要的回应。
她裹紧被子,寒气从心底升腾起来,冻得她牙齿打颤:“马福,我冷,你知道我最怕冷了,你怎么还不来!”
房间内一片寂静。
宿莽不忍吵醒她,可他不得不吵醒她。
他再次将黄耘霄搂入怀里:“马福不在这儿。”
“嘘,”黄耘霄打断他:“是马福,它睡着了在打鼾呢。”黄耘霄笑起来,双眼直愣愣地看着虚空的一点:“你为什么先睡着了?为什么不带我一起睡?你不知道我怕冷吗?坏马福!”
她又哭又笑,发疯一般撕咬着被子和枕头,将它们撕得粉碎,犹不解气,最后用力咬在妄图控制住她的宿莽身上。
鲜血溢出,染红她的牙齿和嘴唇,她尝到鲜甜的腥味,餍足又诡异地笑。
她力气耗尽,最后只剩放声哀嚎,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心里失去的那一部分再也回不来。可她不想要这份清醒,她想一直活在混沌中,没有马福她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下去,她的心口被人剜去一大块,丝丝地往外漏风冒血。
她恨自己为什么没能在最后时刻抱住马福,她只想和它永久地在一起,即便是堕入暗黑地狱。
宿莽抱着黄耘霄在床上待了许久,待她只剩抽泣时,安隅和季云间推门而入。
四人在沉寂的黑夜里坐了半晌,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金乌东升之时,安隅轻缓地在桌子上铺出一张牛皮纸。晨曦透过树木形成一道道柱形的光线落在泛黄的纸张上,照射着图纸上一抹突兀的黑,代表被魔物侵蚀的石门镇。
安隅轻声道:“金乌楼乃至整个石门镇都彻底沦陷了。”
那是所有人都惊心动魄的一夜。
因安隅和季云间先前喝过一碗血水,又得到过节南山大师兄犹凡的认可,两人在节南山飘过来的那一刻当机立断地飞身上去,江云书也是频繁出入节南山的人,所以除此之外居然没有旁人能登上山。
百里身旁鸟女的巨大双翼展开,将没来得及跑的人全部罩在怀里。
“江云书的手下都及时躲进了地下城,而那百余个仙首……怕是,”安隅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她什么意思。
石门镇金乌楼前聚集了一千余人,他们大多折损在楼内的夺舍阵里,零零散散逃出两百余人又被相弘吸食了几十个,最后全部落入百里和鸟女的手中,只怕是九死一生。
而外城那些不论是因何缘由来凑热闹的玄门,也大半没能没逃出江家女的墮魔侵蚀。
江云书的石门镇中人并没有她想象中的全部复活。虽然她考虑得周到又紧密,应该是经过严格的实践和计算,利用吸食阵中人和江家女墮魔前的巨**力来支撑上千万个夺舍阵。但结果却不如人愿,她忽略了石门镇子民自己的意愿。
安隅抿了抿嘴,想起为她杀出一条血路的南洲子民和安府门徒,他们拼命拯救安隅,而安隅早已一心求死。
人各有志大抵就是如此。
接到了安隅和季云间的节南山上迅速到达金乌楼上空,没想到的是,整个空间都被江家女的墮魔法力侵蚀得一干二净。他们从上空往下看,只看到一团立体的漆黑,根本找不到黄耘霄他们准确的位置。
安隅用尽法力催动生死契,等了许久才看到黑暗中爆出一小团白色的烟花。那是知非的法力信号,除了互相间的口哨信号,知非和安家人还会通过法力信号联系。此刻的小烟花只有拇指那么大,但被安隅灵敏地捕捉到。
节南山的石头山神立刻就地结印开始施法。虽然是个野神但威力不可小觑,他满头大汗地撕开江家女的墮魔侵蚀,探得活口气息,几人大喜,季云间毫不犹豫跳下去携了知非上来,石头山神也将一直躲在角落的犹凡带上来。
待黄耘霄和宿莽都顺利上来,石头山神本体分为四块,化为石阵镇压着魔化的江家女,它本体本就大过石门镇范畴,此刻分四个角落首尾相连完完整整地覆盖住魔物,将她压制得死死的。
江云书领着夺舍成功的几百石门镇中人在原石门镇的周边建起了新的居住地,她的目的只为日夜监视江家女的动向,万一有异动立刻通知各大玄门。
不论各大玄门是否相信她,但唇亡齿寒,他们不联合起来对付魔物,下一个的遭殃的必定是他们自己,毕竟世间已无陌回赤子那般的大人物。
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石头掌门轻易镇压住了江家女,他挠了挠头顶的三根头发:“好像没有想象中难。”
但无如何,墮魔法力不再外泄总归是一件好事。
宿莽犹豫再三道:“我师父也没出得来。”
安隅目光看向窗外绚丽的艳阳,眯了眯被刺痛的双眼:“还有寒山老道,他替知非挡了万剑阵。”她垂下眼睫:“我想去寒山为他树座衣冠冢。”
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待有小童送进早膳,打破宁静,安隅才定了定神,她恢复锐利的眼神,语气平稳地开口:“整件事情其实有两个最大的疑点。”她手握一把木扇,习惯性地敲了敲另一只手的手心:“第一,百里和鸟女在干什么?绝对不是喂养宠物这么简单,我总感觉还有别人参与其中在密谋什么。第二,白兹神尊到底要干什么。”
见宿莽看过来,安隅道:“这一个月以来,我将知非告诉我的所有事情复盘了很多遍,其中最想不通的就是白兹神尊已经复活陌回赤子,也就是你,”她拿扇子指向宿莽:“正是应该和你双宿双飞的大好时机,为何转头就被江家女附身?多少显得太过刻意。对于江家女来说,在场的犹凡修为不高,宿莽又非人,白兹和寒山老道修为高附身难度也大,那只剩黄耘霄为最优选择,可她却偏偏选择难度最大的白兹神尊,你们不觉得奇怪吗?”
宿莽垂着头,似在沉思,又似发呆,他的各个关节处还有金色符咒的痕迹,虽然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慢慢减淡,但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是个人偶,是个被制造出来的替代品。
“我……睡了一个月了?”黄耘霄从宿莽怀里挣扎起来,看向安隅:“我的夜明珠呢?”
安隅打开桌子上放置的一个木盒,里面红色的绸布上躺着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发着幽幽的淡色光芒,温和又轻柔。
她从黄耘霄怀里捡到这颗珠子的时候觉得来历有些蹊跷,但下意识觉得这颗珠子对黄耘霄很重要,说不定和马福有关,应该要被妥帖收藏。
安隅捧着它走到黄耘霄的床前:“你要是想,我可以叫人帮你打孔挂在脖子上。”
黄耘霄浅淡地勾了勾嘴角:“这么大一颗,挂在脖子上也太招摇,要是被人抢或者撞坏怎么办?”她的手掌在夜明珠上摸了摸:“挑个珠子都不知道挑。”
她原先撬的那一颗并没有这么大,马福肯定是见她喜欢,重新挑了一颗又大又圆的撬下,送给她。
安隅的心像是被人攥紧又放开,皱成一团,她认识的黄耘霄从来都是张扬恣意,什么时候有过如现在这般安静愁苦的模样。
安隅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绣花的小布袋,放在黄耘霄手中:“这是乾坤袋,别看它小却可以容纳万物。你可以将夜明珠放在里面佩在腰间,像一个小香囊。”
黄耘霄拿起那个袋子:“谢谢安隅姐姐,我想挂在脖子上。”
安隅会意:“我今天帮你编一根长一点的绳子。”她料想黄耘霄肯定不会做这些女红。
黄耘霄不再说话,好似在思索些什么。房间里又恢复落针可闻的寂静。
这回是季云间先开口,他道:“我要去找江云书帮我师父释魂。”他看了看剩下三人的表情,摸上胸前佩戴着的克己仙尊的魂瓶。
安隅朝他点头:“此事夜长梦多,确实宜早不宜迟。”
黄耘霄闻言抬起头,目光突然变得坚定:“我要去风满楼。”
安隅心里咯噔跳漏一下:“你去那里干什么?”
“传闻白兹在复活陌回赤子之前频繁出入风满楼,肯定是在研究秘术。我也要去,我要马福回来。”她眼里闪着执念,仿佛找到了活下去的目标。
“风满楼并没有确切地址,但我们知道一个入口。”宿莽看着黄耘霄:“渚空城環渊阁。”
当初渚空城大火大灾毁的只有前门和主城,后山的深渊应该没有被波及,即使是同在后山的八十里万鬼阵也与環渊阁差出老长一条路。想必这也是当初建造環渊阁的人考虑得周到的地方。
黄耘霄盯着宿莽,好像第一次认识他,她浅褐色的竖瞳充满忧伤和委屈,泛着湿润的光泽:“你陪我去吗?”
宿莽回望她,为她抚平睡乱的长发,认真地回道:“我陪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