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的清晨笼罩在一层薄雾中。游逸苏站在客栈门口,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峦轮廓,眉头微蹙。昨晚一场突如其来的沙尘暴,打乱了他们原定的出发计划。
"游先生,马车准备好了。"
玉雪娇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游逸苏转身,不由一怔——她换了一身当地女子的装束,靛蓝粗布衣裙,头发用一块素色头巾包住,只露出一双明亮的眼睛。若不是颈间那枚翡翠蜻蜓,他几乎认不出来。
"你这身打扮..."
"方便行动。"玉雪娇转了个圈,"而且耐脏。昨晚在集市上买的,才两块大洋。"
游逸苏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北平带来的西式衬衫和马裤,在这西北边陲显得格格不入。他苦笑着摇摇头:"还是你想得周到。"
马车夫是个满脸皱纹的回族老汉,自称老马,说着一口夹杂当地方言的官话。他检查了两人携带的行李,特别是那几大箱画具和颜料,摇了摇头。
"两位先生要去魔鬼城?"老马眯着眼打量他们,"那地方邪性得很,这些年去的人,有的回来了,有的..."他做了个消失的手势。
"我们只到月牙泉。"游逸苏递上一支香烟,"从那里找向导去榆林窟。"
老马接过烟别在耳后,仍是一脸不赞同:"月牙泉也不太平。上个月一队洋人在那附近被抢了,听说连衣服都扒光了。"
游逸苏与玉雪娇交换了一个眼神——那应该就是德国探险队。
"我们没什么值钱东西。"游逸苏拍拍老马的肩,"何况有您这样的老江湖护送,怕什么?"
这番奉承起了效果。老马哼哼两声,开始往车上装行李。他特意在车厢底部铺了一层干草,说是防震。
马车驶出天水城,眼前的景色逐渐变化。绿意盎然的农田被荒凉的戈壁取代,道路两旁开始出现成片的骆驼刺和红柳。风也越来越大,卷起细小的沙粒,打在车篷上沙沙作响。
玉雪娇取出一张丝巾蒙住口鼻,又从包袱里拿出一条递给游逸苏:"敦煌一带的商队都这么防风沙。"
游逸苏道谢接过。丝巾上绣着小小的茉莉花,隐约带着她的气息。他小心地系在脸上,生怕弄脏了这精致的物件。
中午时分,他们在一条干涸的河床边休息。老马从鞍袋里取出馕饼和风干羊肉,三人就着皮囊里的凉水简单充饥。
"再往前就是无人区了。"老马指着西北方向,"今晚能到张家屯,最后一处有人烟的地方。"
游逸苏展开地图核对路线。这是他根据伯希和的考察报告和当地县志自制的,上面标注了几处可能有壁画遗迹的地点。
"从张家屯往西,应该有一条古道通向月牙泉?"
老马凑过来看地图,摇摇头:"这图老了。去年一场大雨冲垮了那段路,现在得绕道黑山口。"他粗糙的手指在地图上画了条新路线,"多走半天,但安全。"
玉雪娇正在速写本上勾画远处的山势,闻言抬头:"那我们的干粮够吗?"
"我在张家屯有个表亲开杂货铺,可以补充。"老马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沙土,"上路吧,趁日头还没到最毒的时候。"
下午的路程越发艰难。狂风卷起漫天黄沙,能见度不到百步。老马不得不放慢车速,时不时下车牵着马走一段。游逸苏和玉雪娇在车厢里被颠得东倒西歪,不得不抓住彼此保持平衡。
"抱歉。"又一次急刹车后,游逸苏慌忙松开搂住玉雪娇腰肢的手。
"没关系。"玉雪娇耳根微红,却仍抓着他的衣袖,"总比撞破头强。"
车外,老马的咒骂声随风传来:"狗日的风!比婆娘的脾气还刁钻!"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抵达张家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落。老马的表亲是个独眼老汉,开了间兼卖酒水的小杂货铺。听说他们要往西去,老汉连连摇头。
"这两天黑山口闹狼,咬死了两头驴。"他给三人端上热腾腾的羊肉面片,"要我说,等商队来了结伴走。"
游逸苏摇头:"时间紧迫。"他解释说是为了赶在某个学术会议前完成考察。
老汉不再劝阻,只是给他们多装了两袋水和一包盐巴:"路上省着用。沙漠里的水,比金子还贵。"
当晚,两人借宿在老汉家的土炕上。老马则去村里找相好的过夜,约定明早鸡鸣时出发。
土炕很硬,但胜在暖和。玉雪娇睡在靠墙的一侧,游逸苏挨着门。中间隔着两人的行李,像是一条无形的界限。
"游先生..."黑暗中,玉雪娇轻声唤道。
"嗯?"
"你听...是不是有狼嚎?"
游逸苏屏息倾听。远处确实传来隐约的嚎叫声,凄厉悠长,听得人头皮发麻。
"别怕,村子有围墙。"他安慰道,却不由自主地向她那边挪了挪。
沉默片刻后,玉雪娇又问:"你说...那些壁画,为什么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开凿?"
"因为这里是丝绸之路的要冲。"游逸苏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商旅们祈求平安,捐资开窟;僧人们远离尘嚣,修行弘法。"他顿了顿,"千年前,这里或许比长安还热闹。"
玉雪娇轻轻"嗯"了一声。不一会儿,她的呼吸变得均匀绵长,应该是睡着了。
游逸苏却久久无法入眠。窗外,戈壁的风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夹杂着时远时近的狼嚎。他想起巴黎沙龙里的衣香鬓影,再对比此刻的处境,恍如隔世。
鸡叫三遍,天刚蒙蒙亮,三人就启程了。老马的神情比昨日凝重许多,腰间多了一把锋利的砍刀。
"今天要过黑风口,最险的一段。"他检查了马匹的蹄铁,"不管发生什么,千万别下车。"
马车驶出村子不久,地形开始变得崎岖。道路两侧的崖壁越来越高,形成一道狭窄的峡谷。风在这里被压缩,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响,卷起的沙石打在车篷上,如同冰雹般密集。
"低头!"老马突然大喝。
一块拳头大的石头"砰"地砸在车厢顶部,震得整个车架都在摇晃。玉雪娇惊叫一声,本能地抓住游逸苏的手臂。
"没事的。"游逸苏护住她的头,轻声安慰,却感到自己的心跳如擂鼓。
马车在峡谷中艰难穿行,速度慢得像是在爬行。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响划破风声。
"趴下!"老马厉声警告。
几乎同时,几支箭"嗖嗖"地从崖顶射来,一支擦着游逸苏的耳边飞过,钉在车厢上,尾羽还在颤动。
"土匪!"老马猛抽马鞭,"抓紧了!"
马车疯狂加速,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跳跃。游逸苏死死抱住玉雪娇,两人被甩得东倒西歪。箭矢不断从后方射来,有一支射穿了车篷,离玉雪娇的头只有寸许。
"低头!别抬头!"游逸苏将她按在自己怀中,能感觉到她剧烈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箭矢声终于停止。马车冲出一线天,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广袤的戈壁滩展现在眼前,远处隐约可见连绵的沙丘。
老马勒住马,回头查看情况。他右臂中了一箭,鲜血已经浸透了袖子。
"没事,皮肉伤。"他咬牙折断箭杆,"狗娘养的沙狼帮,连老马的车都敢劫!"
游逸苏帮老马简单包扎了伤口,玉雪娇则取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敷上。老马惊讶地看着血很快止住:"小姐懂医术?"
"家学。"玉雪娇简短回答,熟练地用布条固定伤口。
游逸苏这才注意到,她的医药包里除了常见药物,还有几包标着奇怪符号的药粉,像是道家符箓。
继续上路后,老马解释说沙狼帮是这一带最凶悍的土匪,专劫商队和外国人。头目马六爷心狠手辣,但有个怪癖——从不劫穷苦人和读书人。
"听说他年轻时是个秀才,后来家破人亡才落草为寇。"老马啐了一口,"呸!什么秀才,畜生不如!"
午后,他们终于看到了月牙泉——一弯碧水镶嵌在金色沙丘之间,如同上苍滴落的眼泪。泉边有几顶帐篷,是往来商旅的临时营地。
"我只能送你们到这里了。"老马指着远处一条几乎看不见的小路,"沿着那条道走两天,就能到榆林窟。路上有红柳标记,千万别走偏了。"
游逸苏多付了车钱,又给了老马一瓶药酒治伤。老人千恩万谢,临走前再三叮嘱:"记住,太阳落山前必须扎营,夜里无论如何不要点火!"
送别老马,两人在泉边找了处平坦地方搭帐篷。游逸苏负责固定支架,玉雪娇则铺开防潮布。配合默契,像是已经同行多年的旅伴。
"我去打水。"游逸苏拿着水囊走向泉眼。
月牙泉清澈见底,周围长着一圈芦苇。他蹲下身,突然注意到沙地上有几行新鲜的脚印——比常人的大许多,而且脚尖异常突出。
"玉小姐!来看这个!"他喊道。
玉雪娇闻声赶来,仔细查看脚印后脸色微变:"这不是人的脚印...像是什么东西穿着靴子伪装的。"
游逸苏想起老马说的土匪,警觉地环顾四周。泉边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芦苇的沙沙声。但那种被监视的感觉挥之不去。
"今晚轮流守夜。"他低声道。
玉雪娇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摸向颈间的翡翠坠子。阳光下,那只蜻蜓的眼睛似乎闪过一丝诡异的光。
夜幕降临,戈壁的气温骤降。两人裹着毛毯,坐在帐篷外看星星。西北的夜空格外清澈,银河如同一条发光的河流,横贯天际。
"小时候,祖母告诉我人死了会变成星星。"玉雪娇仰着头,声音轻柔,"她说最亮的那颗是祖父,一直在天上守护我们。"
游逸苏望着她月光下的侧脸:"所以你才这么执着于壁画?那些飞天..."
"嗯。"她轻轻点头,"我想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能飞向永恒。"
一阵风吹来,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游逸苏犹豫片刻,伸手将她揽入怀中。玉雪娇没有抗拒,头轻轻靠在他肩上。
"你的心跳得好快。"她突然说。
游逸苏耳根发热,正不知如何回答,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此起彼伏,越来越近。
"进帐篷!"游逸苏一把拉起玉雪娇,"是狼群!"
两人刚钻进帐篷,就听到爪子刨地的声音。借着月光,能看到帐篷外有黑影来回窜动,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别怕,帐篷很结实。"游逸苏摸出随身的小刀,虽然知道这玩意儿对付狼群根本没用。
玉雪娇却出奇地镇定,从医药包里取出一个小纸包:"祖母教的方子,狼最怕这个气味。"
她小心地打开纸包,里面是一些暗红色的粉末。游逸苏闻到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忍不住皱眉。
"黑狗血混雄黄,晒干研磨的。"玉雪娇解释,"只要撒在帐篷四周..."
话未说完,一只狼爪突然撕破了帐篷侧面!一张长满獠牙的嘴伸了进来,腥臭的热气喷在两人脸上!
游逸苏本能地挥刀刺去,却被狼灵活地避开。玉雪娇眼疾手快,将整包粉末扔进那张血盆大口!
"嗷——"一声凄厉的惨叫,狼头猛地缩了回去。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奔跑声和呜咽,随后渐渐远去。
"它们...走了?"游逸苏喘着粗气,握刀的手还在发抖。
玉雪娇点点头,开始检查破损的帐篷:"但不敢保证会不会再来。我们得轮流守夜。"
游逸苏用绳子暂时绑住破口:"你先睡,我来守第一班。"
玉雪娇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钻进睡袋。游逸苏坐在帐篷口,小刀放在手边,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
后半夜,玉雪娇坚持换班。游逸苏实在太累,几乎是头一沾地就睡着了。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和玉雪娇站在一幅巨大的壁画前,画中的飞天突然活了过来,向他们伸出手...
"游先生!醒醒!"
游逸苏猛地睁开眼,发现玉雪娇正焦急地摇晃自己。天刚蒙蒙亮,帐篷外传来马蹄声和人的吆喝。
"有人来了。"玉雪娇压低声音,"至少五六匹马。"
游逸苏悄悄扒开一条缝隙往外看。晨雾中,几个骑马的人正在泉边逡巡。他们都戴着面巾,腰间别着长刀,其中一个正低头查看昨晚狼群留下的痕迹。
"土匪?"玉雪娇紧张地问。
游逸苏摇头:"不像。他们穿的都是制式马靴..."他突然噤声——其中一人摘下面巾喝水,露出一张年轻的脸,额头上有一道狰狞的伤疤。
那人抬头望向帐篷方向,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游逸苏赶紧放下缝隙,示意玉雪娇别出声。
"搜搜那顶帐篷。"疤脸男的声音传来,"老大说可能有漏网之鱼。"
脚步声越来越近。游逸苏握紧小刀,将玉雪娇护在身后。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尖锐的呼哨。
"撤!官兵来了!"有人大喊。
马蹄声如雷,转眼间那些人就消失在晨雾中。游逸苏和玉雪娇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半小时后,一队穿着制服的骑兵真的出现在泉边。带队的是个中年军官,看到他们从帐篷里出来,明显吃了一惊。
"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做什么?"军官厉声问。
游逸苏出示了北平大学的证明信,解释说他们是来考察壁画的学者。军官将信将疑,但还是警告他们最近土匪猖獗,最好不要单独行动。
"刚才有一伙人在这里..."玉雪娇试探地问。
"沙狼帮的探子。"军官啐了一口,"我们追了他们三天,还是让马六爷跑了。"
游逸苏心中一动:"马六爷?就是抢劫德国探险队的那个人?"
军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的不少啊。"他顿了顿,"没错,就是他。不过..."他压低声音,"最近有传言说,马六爷和某个北京来的古董商勾搭上了,专门帮洋人找文物。"
游逸苏和玉雪娇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军官没再多说,带着队伍继续追击去了。
收拾帐篷时,玉雪娇在泉边发现了一块掉落的玉佩——通体洁白,雕着一只展翅的金雀,做工极为精美。
"不像是土匪的东西。"她将玉佩递给游逸苏。
游逸苏翻看玉佩,突然在底部发现一行微小的铭文:"天祐通寶"。
"这是...西夏文?"他惊讶道,"这行字读作'天祐通宝',是西夏的一种钱币名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