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匪巢暗流

正阳门火车站的晨雾还未散尽,蒸汽机车的轰鸣已经震碎了北平的宁静。游逸苏提着两只沉重的皮箱,在人群中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游先生!这边!"

声音从站台尽头传来。游逸苏转头,看见玉雪娇站在一节二等车厢门前,正向自己挥手。她今天穿了一身浅褐色的旅行装,头发利落地盘在脑后,戴着一顶男士呢帽,看起来干练又俏皮。晨光透过玻璃穹顶洒在她身上,颈间那枚翡翠蜻蜓闪烁着温润的光泽。

"抱歉,来晚了。"游逸苏挤过人群,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琉璃厂临时有些颜料要补。"

玉雪娇接过一只箱子:"不晚,还有二十分钟才发车。"她好奇地掂了掂箱子,"这么沉?全是画具?"

"主要是颜料和纸张。"游逸苏跟着她登上车厢,"还有几本参考资料。"

车厢里已经坐了七八位乘客,大多是商人打扮。两人找到靠窗的相邻座位,安顿好行李。游逸苏注意到玉雪娇随身带着一个细长的锦缎包裹,形状像是一卷画轴。

"这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玉雪娇神秘地笑笑,小心解开包裹一角,露出几支精致的毛笔:"家父收藏的唐代缠枝纹紫毫,据说是吴道子用过的款式。"

游逸苏倒吸一口凉气。这等珍品,寻常藏家必定锁在柜中深藏不露,她竟敢带出来野外写生?

"你父亲知道吗?"

玉雪娇狡黠地眨眨眼:"他老人家最近在天津访友。"

汽笛长鸣,火车缓缓启动。北平的城墙、箭楼逐渐后退,取而代之的是广袤的华北平原。七月的田野绿得发亮,偶尔闪过一片金黄的麦浪,农人们弯腰收割的身影如同跳动的音符。

"第一次坐火车远行?"游逸苏问。

玉雪娇点点头,眼睛一直盯着窗外飞逝的景色:"小时候只坐过马车去承德避暑。"她突然指向远处,"看!风筝!"

游逸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几只沙燕风筝在蓝天下翱翔。其中一只红鲤鱼的,尾巴足有两丈长,在风中扭动如活物。

"保定府的'风筝刘'手艺。"游逸苏认了出来,"去年在巴黎办过展览,震惊了整个欧洲艺术界。"

玉雪娇转过头,眼睛亮晶晶的:"你去过巴黎?"

"留学三年,在美院学油画。"游逸苏从钱包里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塞纳河畔,年轻的他和一位白发老人并肩而立。

"杜邦教授!"玉雪娇惊呼,"我看过他的《东方壁画色彩研究》!"

游逸苏惊讶于她的见识:"你懂法语?"

"只会读,说不好。"玉雪娇有些羞涩,"家父请过一位比利时修女教我。"

火车驶过一座铁桥,发出轰隆的回响。桥下是浑浊的永定河,几个光屁股的孩童在浅滩处嬉水,看到火车经过,兴奋地挥手喊叫。

"我在卢浮宫临摹过三个月。"游逸苏收起照片,"但每次站在《蒙娜丽莎》前,想的却是敦煌壁画上的菩萨微笑。"

玉雪娇会意地点头:"西方油画追求形似,我们的古人讲究神韵。"

"正是。"游逸苏眼睛一亮,"你看过第45窟的菩萨像吗?那种'吴带当风'的线条,西方人再学一百年也画不出来。"

两人越聊越投机,从顾恺之的"传神写照"谈到谢赫的"六法",又从张僧繇的"凹凸花"论及李公麟的白描。玉雪娇对艺术的见解之深,远超游逸苏的想象。更难得的是,她虽出身书香门第,却无半点迂腐之气,谈起西方艺术也头头是道。

中午时分,火车停靠保定站。小贩们涌到车窗下叫卖驴肉火烧、炸灌肠。游逸苏买了些吃食,两人简单果腹。

"过了石家庄,景色就大不相同了。"游逸苏展开地图,"我们要在郑州转陇海线,经西安到天水,然后换马车。"

玉雪娇凑过来看地图,一缕发丝垂落,拂过游逸苏的手背,带着淡淡的茉莉香。他不动声色地移开一点距离,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快了。

"为什么不走太原?那条线更近些。"她指着另一条路线问。

"正太铁路还没修通,太原到潼关一段只能走骡马道,反而更慢。"游逸苏解释道,"而且那一带最近闹土匪。"

玉雪娇若有所思:"听说前阵子有支德国探险队被劫了?"

游逸苏点点头:"《晨报》登了。丢了不少文物。"他压低声音,"据说是'沙狼帮'干的,头目叫马六爷,专抢洋人和贪官。"

"活该。"玉雪娇轻哼一声,"这些年被他们偷走的文物还少吗?"

游逸苏没有接话。他想起巴黎吉美博物馆里那些标着"伯希和收集"的敦煌写本,心头一阵刺痛。

下午,火车驶入河南境内。窗外的景色果然变了——平坦的华北平原渐渐起伏,远处出现了青灰色的山峦轮廓。田野里的作物也从小麦变成了玉米、高粱,农舍的样式更加简朴。

玉雪娇从行李中取出一本笔记,开始速写窗外的风景。游逸苏假装看书,余光却忍不住瞥向她的画页。只见她下笔如行云流水,寥寥几笔就勾勒出远处山脊的韵律,再用淡墨渲染出层次,活脱脱是宋代马远"一角山水"的韵味。

"学过国画?"他忍不住问。

"偷学的。"玉雪娇头也不抬,"小时候躲在书房临摹《芥子园画谱》,被父亲发现一次打一次手心。"她伸出左手,掌心果然有几道淡淡的痕迹。

游逸苏突然想起什么,从箱子里取出一方白绢手帕:"上次你落在我那儿的。"

玉雪娇脸一红,快速接过塞进袖中。那手帕上绣着的两句诗,此刻仿佛有了温度,烫得她耳根发热。

傍晚时分,火车抵达郑州。两人需在此转车,停留一晚。游逸苏熟门熟路地带玉雪娇到车站附近的一家客栈投宿。客栈虽简陋,但干净整洁,院中有株老槐树,正值花期,香气袭人。

"两位是...?"掌柜的看看游逸苏,又看看玉雪娇,欲言又止。

"兄妹。"游逸苏面不改色。

"夫妻。"玉雪娇同时回答。

两人尴尬地对视一眼。掌柜的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明白了,两间上房,挨着的。"

安顿好行李,游逸苏邀玉雪娇到街上用餐。七月的郑州闷热难当,但夜市却热闹非凡。他们找了家干净的饭铺,点了烩面、桶子鸡和鲤鱼焙面。

"你经常旅行?"玉雪娇小口啜饮着绿豆汤,好奇地问。

游逸苏点点头:"留学前跟着父亲走过大半个中国。他是地质学家,常年在野外考察。"

"所以你才会说这么多方言?"玉雪娇想起他在火车上和商贩们讨价还价时,切换自如的山东话、河南腔。

"耳濡目染罢了。"游逸苏微笑,"倒是你,堂堂翰林千金,吃路边摊竟也这么自在。"

玉雪娇狡黠一笑:"谁告诉你翰林千金就不能偷溜出来吃小吃?"她压低声音,"我十岁就摸清了北平四大城门的守卫换岗时间。"

月光下,她颈间的翡翠蜻蜓随着笑声轻轻晃动,眼睛亮如星辰。游逸苏突然意识到,这位看似娇弱的闺秀,骨子里却有着不输男儿的胆识和冒险精神。

回到客栈,两人互道晚安。游逸苏在灯下整理行装,突然听到轻轻的叩门声。

"谁?"

"我。"玉雪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有东西给你看。"

游逸苏开门,见她抱着那个锦缎包裹,神色有些激动。

"进来吧。"

玉雪娇快步走进屋内,小心地解开包裹——里面是一幅古旧的绢本设色画,虽然有些褪色,但依然能看出精湛的画技。画中是两位飞天,衣带飘扬,四周祥云缭绕。

"这是..."

"家传的《双飞天图》,据说是五代摹本。"玉雪娇轻声道,"我一直想带出来对照实物研究。"

游逸苏屏住呼吸,凑近细看。绢本上的飞天与他在伯希和照片上看到的敦煌壁画极为相似,但线条更加灵动,设色更为大胆。

"你看这里,"玉雪娇指着飞天的衣纹,"这种'莼菜条'般的线条,和吴道子的风格如出一辙。"

游逸苏点头:"还有这云气的画法,完全是用色彩堆叠出来的立体感,比西方油画早了整整六百年。"

两人头挨着头研究古画,不时交流见解。玉雪娇的发香混合着槐花的芬芳,萦绕在游逸苏鼻尖。有那么一瞬间,他几乎想伸手拂开她额前那缕顽皮的散发。

"对了,"玉雪娇突然抬头,"你见过真正的《皇后礼佛图》吗?"

游逸苏遗憾地摇头:"伯希和只拍了局部,据说原件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他顿了顿,"不过我老师杜邦教授见过,他说那是北魏壁画的巅峰之作。"

玉雪娇眼中闪过向往之色:"要是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

"会的。"游逸苏不假思索地握住她的手,"等国内局势稳定了,我带你去看遍世界各地的中国文物。"

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住了。这承诺太过亲密,超出了他们目前的关系。游逸苏慌忙松开手,假装整理画作。玉雪娇耳根通红,低头卷起画卷。

"不早了,明天还要赶车。"她抱着画卷起身,"晚安,游先生。"

"晚安,玉小姐。"

门关上后,游逸苏长舒一口气,走到窗前。院中的槐花在月光下如雪般皎洁,偶有夜风吹过,便纷纷扬扬飘落,如同他此刻纷乱的心绪。

次日清晨,两人登上西去的列车。陇海线的车厢更加拥挤,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烟味和各地口音的嘈杂。玉雪娇却毫不在意,专注地读着一本《西域图志》,偶尔向游逸苏请教其中的地理术语。

火车驶过洛阳,窗外的景色越发荒凉。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如同老人脸上的皱纹,记录着千年的风霜。偶尔闪过一片绿洲,便有窑洞村落点缀其间,牧羊人站在高处,望着呼啸而过的钢铁怪物。

"看!龙门山!"玉雪娇突然指向窗外。

远处,两座青山对峙如门,伊河从中穿过。游逸苏知道,那山崖上凿刻着数以万计的佛像,是北魏皇室倾举国之力营造的艺术瑰宝。

"孝文帝迁都洛阳后开凿的。"他轻声解释,"与云冈、敦煌并称三大石窟。"

玉雪娇出神地望着远山,眼中闪烁着渴望:"回程时能去看看吗?"

"当然。"游逸苏微笑,"我认识龙门的一位老石匠,他能带我们看那些不对外开放的洞窟。"

火车继续西行,过潼关,入陕西。八百里秦川展现在眼前,麦浪翻滚,古冢累累。玉雪娇趴在窗口,贪婪地记录着每一帧画面,时而用铅笔速写,时而只是静静凝视。

"《诗经》里的'蒹葭苍苍',就是这般景象吧。"她感叹道。

游逸苏没有回答。他正注视着玉雪娇被阳光镀上金边的侧脸,和那随风轻扬的发丝。此刻的她,比窗外任何风景都更令人心动。

西安站到了。两人需要在此停留一天,换乘前往天水的列车。游逸苏带玉雪娇登上古城墙,俯瞰这座十三朝古都。夕阳西下,钟鼓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远处的终南山如同淡墨勾勒。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玉雪娇轻声吟诵,眼中似有泪光闪动,"李白、杜甫走过的街道,就在我们脚下啊。"

游逸苏默默站在她身侧,两人肩并肩看着这座古老城市的暮色。不知何时,他的手轻轻覆上了她的,而她没有抽开。

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地平线下,城内亮起点点灯火。其中一盏,或许就照亮着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那里藏着等待他们去发现的千年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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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劫
连载中鄯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