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利字当头

潼关驿站的夜晚闷热难当。范莱姆坐在简陋的客房内,汗珠顺着太阳穴滚落,浸湿了早已发黄的衬衫领子。煤油灯的光线昏暗摇曳,将他憔悴的面容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形成一团扭曲的阴影。

桌上摊着一张残缺的地图——那是他从马匪手中侥幸保住的唯一一份副本,上面标注着乌孜洛克古城的位置。三个月的心血,二十七箱珍贵文物,就这样被那群野蛮人洗劫一空。想到这里,范莱姆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轻轻的叩门声。

"谁?"范莱姆警觉地将地图卷起,右手摸向藏在靴筒里的匕首。

"范教授?鄙人董天海,京城宝缘斋的掌柜。"门外传来一口流利的德语,带着些许东方口音,"冒昧打扰,有要事相商。"

范莱姆皱眉。他在中国多年,深知这些古董商人的狡猾。但此刻,任何可能的帮助都值得一听。

"进来。"

门开了,一个身着绸缎马褂的中年男子迈着轻快的步子走进来。他约莫五十岁上下,圆脸上挂着商人特有的精明笑容,右手拇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翡翠扳指,在灯光下泛着油腻的光泽。

"久仰范教授大名。"董天海拱手作揖,动作标准得像个前清遗老,却说着地道的德语,"在下途经潼关,听闻教授遭遇不幸,特来慰问。"

范莱姆冷冷打量着他:"消息传得真快。"

"做我们这行的,耳目总要灵通些。"董天海自来熟地坐到范莱姆对面,从袖中掏出一个银制酒壶,"西域的葡萄酿,教授可有兴趣?"

范莱姆没有接,直截了当地问:"你想要什么?"

董天海脸上的笑容丝毫不变,自顾自地抿了一口酒:"明人不说暗话。教授损失的文物,鄙人或许能帮忙找回。"

"你?"范莱姆讥讽地扬起眉毛,"那些马匪连德国探险队都敢抢,会听一个古董商人的话?"

董天海不紧不慢地从怀中取出一张名片,推到范莱姆面前。名片上用中德双语印着"宝缘斋"三个烫金大字,下方是一行小字:"专营西域古物,承接文物修复"。

"在西北这片地界,"董天海眯起眼睛,"有时候商人比军队更管用。特别是...认识马六爷的商人。"

范莱姆的身体微微前倾:"你认识那个土匪?"

"交情不浅。"董天海转动着拇指上的扳指,"十年前他在肃州被人追杀,是我给了他一条生路。"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范莱姆盯着董天海看似和善的眼睛,试图看穿其中的算计。多年的探险经验告诉他,这个中国商人绝非表面那么简单。

"条件?"范莱姆单刀直入。

董天海笑了,露出几颗金牙:"教授爽快。我有两个方案。"他竖起一根手指,"一,我帮您找回被劫的文物,您按市价收购。"又竖起第二根手指,"二,我知道几处比乌孜洛克更珍贵的遗址,带您去发掘新文物,分成五五。"

范莱姆冷笑:"你凭什么认为我会相信你?"

董天海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推到范莱姆面前。照片上是一幅壁画局部,描绘着盛装的供养人行列,艺术风格明显早于北魏。

"楼兰王族墓室,从未被发掘过。"董天海的声音如同诱人堕落的蛇,"我知道确切位置。"

范莱姆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作为专业人士,他一眼就认出这确实是稀世珍宝。如果能找到完整的墓室壁画...柏林博物馆的馆长之位非他莫属。

但他很快冷静下来:"为什么找我?你可以卖给美国人或日本人,他们出价更高。"

董天海叹了口气,表情突然变得真诚:"实不相瞒,我父亲曾是敦煌道士王圆箓的助手。那些年被洋人骗走的经卷文物...他临终前念念不忘。"他顿了顿,"与其让文物落入那些不懂欣赏的暴发户之手,不如交给真正的学者。"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但范莱姆一个字也不信。他太了解这类中国商人了——满口仁义道德,心里拨着算盘。不过眼下,他确实需要这个地头蛇的帮助。

"第一个方案。"范莱姆最终决定,"找回被劫文物,我按柏林拍卖行估价上浮20%收购。"

董天海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堆满笑容:"教授果然谨慎。不过..."他搓了搓手指,"马六爷那边需要打点..."

范莱姆从内袋掏出一张汇丰银行本票,在上面写下数字,推到董天海面前:"五百英镑定金,见到文物后付清余款。"

董天海瞥了眼数字,笑容更深了:"教授真是爽快人。不过..."他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

"马六爷这人多疑,若知道是洋人要买,恐怕..."董天海为难地摇头,"不如这样,您授权我全权代理,就说是国内收藏家购买。"

范莱姆眼中寒光一闪:"你想耍什么花招?"

"不敢不敢。"董天海连连摆手,"只是为交易顺利。您可以派心腹随行监督。"

两人对视片刻,空气中弥漫着无声的较量。最终,范莱姆缓缓点头:"汉斯会跟你一起去。"他顿了顿,"别玩花样,董先生。德国使馆不会对伤害本国公民的行为坐视不管。"

董天海笑容不变:"合作愉快,教授。"

他起身告辞,临走前似乎不经意地问:"对了,听说您还丢了一本探险日志?"

范莱姆眼神一凛:"你怎么知道?"

"道上朋友说的。"董天海摆摆手,"那日志很重要?"

"学术记录而已。"范莱姆轻描淡写,但董天海敏锐地注意到他右手握紧了拳头。

"明白了。"董天海意味深长地点头,"我会留意的。"

门关上后,范莱姆立刻从行李箱夹层取出一把左轮手枪,检查了弹仓。他走到窗前,看着董天海肥胖的身影消失在驿站后院的阴影中。

这个中国商人知道得太多了。

同一时刻,驿站马棚里,董天海正对着一盏风灯仔细端详那张五百英镑的本票。灯光下,他的表情全无刚才的谄媚,只剩下冰冷的算计。

"六爷这次可钓着大鱼了。"他自言自语道。

一个黑影从马棚角落走出,是个精瘦的年轻人,腰间别着短刀:"掌柜的,真要帮洋人找东西?"

董天海冷笑:"找?当然要找。"他将本票小心收进贴身的荷包,"不过找到后卖给谁,就是咱们说了算了。"

年轻人会意地笑了:"马六爷那边..."

"明天一早你去送信,按老暗号。"董天海从马槽下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记住,避开那个德国小子。"

"明白。"年轻人将信藏进鞋底,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董天海吹灭风灯,站在黑暗中摩挲着翡翠扳指。扳指内侧刻着细小的符文——那是他家传的密码,记录着几处不为人知的藏宝地。其中一处,就在乌孜洛克古城附近。

"范莱姆啊范莱姆,"他轻声自语,"你以为我在第二层,其实我在第五层。"

次日清晨,一支小型商队离开潼关驿站,向西北方向进发。董天海骑着一匹枣红马走在前面,身后是六匹驮着货物的骡子和三名伙计。汉斯作为范莱姆的代表,骑着一匹不太听话的灰马跟在队尾,满脸不情愿。

范莱姆站在驿站二楼窗前,目送队伍远去。他手中捏着一封刚写好的信,是给柏林博物馆董事会的密报。信中他声称找到了更重要的遗址,需要增派资金和人手,对遭遇抢劫一事只字未提。

"教授,您的茶。"驿站伙计在门外轻唤。

范莱姆将信用火漆封好,打开门接过茶盘。等伙计离开后,他从茶壶下抽出一张字条——是汉斯偷偷留下的,上面记录着董天海昨夜与神秘人接触的情况。

"果然..."范莱姆将字条烧掉,灰烬撒出窗外。他早有准备,派汉斯暗中监视董天海的一举一动。

与此同时,三百里外的黄土高坡上,一队骑兵正在疾驰。为首的正是马六爷,他腰间别着那把著名的"沙里飞",肩上蹲着一只猎鹰。

一个探子快马加鞭赶来:"六爷!东边传来消息,董胖子带着洋人的跟班往这边来了!"

马六爷勒住马,露出一丝狞笑:"好得很。告诉弟兄们,按计划行事。"

猎鹰振翅飞向苍穹,在烈日下划出一道阴影,如同命运投下的不祥预兆。

五天后,董天海的商队抵达一处荒废的烽火台。这是他与马六爷约定的会面地点。

"汉斯先生,"董天海笑眯眯地对德国青年说,"请您在此稍候,我去与中间人接洽。"

汉斯狐疑地看着四周:"这里荒无人烟,哪来的中间人?"

"干我们这行的,都谨慎。"董天海指了指烽火台,"您可以在上面观望,方圆十里尽收眼底。"

汉斯想了想,同意了。他爬上烽火台顶层,果然视野极佳。董天海则带着两名伙计,骑马向远处的山谷走去。

一个时辰过去了,董天海仍未返回。汉斯开始不安,正准备下台查看,突然听到身后有轻微的响动。他猛地回头,却只看到一道黑影闪过,接着后脑一阵剧痛,眼前一黑便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自己被绑在一间土屋的柱子上。屋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羊油灯摇曳着昏黄的光。墙上挂着的刑具在墙上投下狰狞的影子。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汉斯努力聚焦视线,看到董天海坐在对面,正悠闲地品茶。不同的是,此刻他身边站着几个持刀的彪形大汉,而那个总是笑眯眯的表情已荡然无存。

"你...这是干什么?"汉斯挣扎着,用生硬的汉语质问。

董天海放下茶碗:"问几个问题而已。"他向前倾身,"范莱姆的探险日志,里面记了什么?"

汉斯心头一震,但强装镇定:"就是...普通记录,遗址位置,文物描述..."

"是吗?"董天海从怀中掏出一本小册子——正是汉斯随身携带的笔记,"那为什么你特别标注了几处'疑似皇家陵墓'的地点?"

汉斯脸色大变。那是范莱姆的猜测,基于当地传说和地理特征得出的推论,还没来得及证实。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董天海叹了口气,对身旁大汉使了个眼色。那人从火盆中抽出一根烧红的铁钎,慢慢走向汉斯。

"等等!"汉斯冷汗直流,"我说...范莱姆确实怀疑乌孜洛克附近有西夏王陵,但还没找到确切位置..."

董天海眼睛一亮:"继续说。"

"他...他在一本当地古籍中发现线索,说是有'金雀衔印'之地...我们还没破解是什么意思..."

董天海突然大笑起来,笑声在土屋内回荡:"妙极了!妙极了!"他转向身旁的大汉,"去告诉六爷,准备'金雀'计划。"

大汉领命而去。董天海亲切地替汉斯松了绑:"委屈你了,汉斯先生。从现在起,你将成为我们的贵宾。"

汉斯惊魂未定:"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董天海笑而不答,只是拍了拍手。门外走进来一个端着托盘的小姑娘,上面摆着酒菜。

"吃点东西吧,"董天海又恢复了那副和善商人的面孔,"明天我们一起去见马六爷。至于范莱姆教授...我想他会很乐意提高报价的。"

屋外,夕阳将戈壁染成血色。一只金雀飞过天空,它的影子掠过荒原,仿佛在指引着某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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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劫
连载中鄯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