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归途遇豺狼

北平的七月,槐花的甜香弥漫在胡同里。游逸苏推开"松鹤斋"的雕花木门,风铃声清脆地响起。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游先生来啦!"掌柜老周从柜台后抬起头,花白胡子颤了颤,"您要的颜料和画纸都备齐了。"

游逸苏微微颔首。他今天穿着靛青色长衫,衬得肤色越发白皙,一副圆框眼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整个人透着留洋归来的学者气质。只有那双布满茧子的手,透露着他并非只会纸上谈兵的书生。

"有劳周掌柜。"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老周转身从里屋捧出几个包裹:"上好的敦煌石青、孔雀石绿,还有您特意嘱咐的云母粉。这宣纸是安徽泾县的老匠人亲手抄的,保证不晕墨。"

游逸苏仔细检查着每样材料,指尖轻抚过颜料的质地。当他打开装着云母粉的小瓷罐时,眉头舒展了些许:"成色很好。"

"那可不!"老周得意地捋着胡子,"听说您要去西北临摹壁画,我特意把压箱底的存货都翻出来了。"

游逸苏的手顿了顿:"您怎么知道我要去西北?"

老周神秘地眨眨眼:"琉璃厂就这么大点儿地方。再说..."他压低声音,"玉家大小姐连着三天来买画具,问的都是戈壁滩上用的物件。谁还猜不到?"

游逸苏耳根一热,低头继续清点物品,假装没听见后半句。正当他准备付钱时,店门又被推开,风铃再次响起。

一阵淡雅的茉莉香先于人飘了进来。

"周掌柜,我订的狼毫笔..."清脆的女声戛然而止,"啊,游先生也在。"

游逸苏转身,看见玉雪娇站在门口,一袭月白色旗袍,衬得肌肤如雪。她手里拿着一顶西式遮阳帽,帽檐上缀着几朵小小的绢花,随着她惊讶的动作轻轻颤动。

"玉小姐。"游逸苏微微欠身,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她颈间一枚翡翠坠子吸引——那是一只展翅的蜻蜓,雕工精细,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老周看看两人,识趣地退到里屋:"我去取玉小姐的笔。"

店内突然安静下来,只听见窗外槐树上知了的鸣叫。游逸苏清了清嗓子:"听说...玉小姐也要去西北?"

玉雪娇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了然:"周掌柜这张嘴..."她无奈地摇摇头,向前走了两步,"是的,家父收藏的敦煌写本让我对西域艺术着了迷。我想亲眼看看那些壁画。"

她说这话时,眼睛亮得惊人,像是盛满了星光。游逸苏注意到她睫毛很长,眨眼时像两把小扇子,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太巧了,我也是去临摹壁画。"话一出口,游逸苏就后悔了——这听起来像在套近乎。

玉雪娇却笑了,唇角显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我知道。我在《艺术月刊》上读过您的文章,《论西域壁画中的犍陀罗影响》。"

游逸苏惊讶地抬头。那篇专业性强的小众文章,没想到会被她读到。

"您赞同文中的观点?"他忍不住问。

"部分赞同。"玉雪娇向前一步,从随身带的绣花布袋里取出一本笔记,"但我认为您低估了本土画师对风格的改造能力。看这个..."

她翻开笔记,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还夹着几张临摹的飞天图。游逸苏凑近看,发现她的笔触竟有几分北魏壁画的古拙韵味。

"这是你临的?"他情不自禁接过笔记,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手背,两人同时缩了一下。

玉雪娇耳尖微红:"嗯,照着家藏的《历代名画记》学的。"

游逸苏正要细看,老周捧着笔盒从里屋出来:"玉小姐,您要的十支狼毫,都是上等的黄鼠狼尾毛。"

玉雪娇接过笔盒,游逸苏注意到她的手指修长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没有时下闺秀流行的蔻丹——一个真正画师的手。

"游先生,"她突然抬头,"既然同去西北,不如结伴而行?路上也好讨教壁画技法。"

游逸苏怔了怔。他原计划独自上路,但面对这双期待的眼睛,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西北路途艰险..."他犹豫道。

"我会骑马,懂些医术,还能做一手不错的羊肉泡馍。"玉雪娇眨眨眼,"不会拖您后腿的。"

老周在一旁偷笑,被游逸苏瞪了一眼。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他终于点头,"三日后正阳门火车站见?"

玉雪娇绽开笑容,那枚翡翠蜻蜓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一言为定。"

她付完账,向两人道别。门关上时,一阵风拂过,几片槐花从窗口飘进来,落在游逸苏未收起的颜料包上。

老周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玉家可是北平数得上的大户。玉老爷做过前清翰林,现在还是故宫博物院的顾问。他家大小姐...啧啧,听说说媒的踏破门槛呢。"

游逸苏默默收起颜料:"我们只是同路。"

"是,是。"老周笑得胡子直颤,"同路,同路。"

离开松鹤斋,游逸苏沿着琉璃厂向东走。七月的阳光炙烤着青石板路,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尘土混合的气息。路过一家茶馆时,里面传出留声机播放的西洋乐,与街边卖杏仁茶的小贩吆喝声奇异地交融在一起。

这就是民国八年的北平——新旧交错,中西混杂。游逸苏走过一家照相馆,橱窗里陈列着穿西式婚纱的新人照片,隔壁却是卖传统寿衣的老字号。

转过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中央公园的槐树下,几个穿学生装的青年正在演讲,周围聚集了不少市民。

"...敦煌藏经洞的文物,被斯坦因、伯希和之流掠夺殆尽!而今又有德国探险队深入西北,妄图盗掘我们的文化瑰宝!同学们,国人当自强啊!"

游逸苏驻足聆听,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三年前在巴黎吉美博物馆,他亲眼看到伯希和从敦煌掠走的写本被锁在玻璃柜中,而中国学者想研究却要层层申请。那一刻的屈辱感,至今记忆犹新。

"游兄!"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游逸苏回头,看见好友许明伦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手里挥舞着一份报纸向他跑来。

"看看这个!"许明伦气喘吁吁地递过报纸,"《晨报》刚登的,德国探险队在甘肃被劫!"

游逸苏接过报纸,头版赫然印着《德考察队遇袭珍贵文物遭劫》的标题。他快速浏览内容,报道称一支柏林博物馆的探险队在黄河故道遭土匪袭击,所有考古发现被洗劫一空。

"活该!"许明伦推了推眼镜,"这些所谓学者,不过是披着学术外衣的强盗。"

游逸苏却皱起眉头:"文物落在土匪手里,同样危险。"

"总比被运到柏林强。"许明伦压低声音,"听说政府已经在和德国使馆交涉,要求他们停止在西北的'考察'活动。"

游逸苏把报纸还给他:"交涉要是有用,敦煌文物就不会散落世界各地了。"

两人边走边谈,不觉已到北大红楼前。许明伦是这里的助教,力邀游逸苏去□□食堂吃饭。席间,游逸苏提起即将启程的西北之行。

"什么?你要去敦煌?"许明伦差点打翻汤碗,"现在那边兵荒马乱的!"

"正因如此,才更要去。"游逸苏声音平静却坚定,"趁那些壁画还在原地,能抢救一点是一点。"

许明伦盯着他看了良久,突然笑了:"你还是老样子...对了,听说玉翰林的千金也迷上了西域艺术?"

游逸苏筷子一顿:"你怎么知道?"

"我未婚妻在女师大教书,玉小姐听过她的艺术史讲座。"许明伦意味深长地笑着,"据说这位大小姐为了去西北,差点和家里闹翻。"

游逸苏想起玉雪娇颈间那枚价值不菲的翡翠蜻蜓,和她笔记上密密麻麻的学术批注——一个养尊处优的闺秀,为何对千里之外的荒漠壁画如此执着?

下午,游逸苏回到他在西四胡同租住的小院。院子不大,但清幽雅致,一株老梨树投下浓荫。北屋是他的画室,墙上挂满了临摹的壁画草图,书桌上堆满古籍和法文书。

他打开行李箱,开始收拾行装。除了画具,还有测量仪器、照相机、药品和一本厚厚的密码本——这是他为壁画记录专门设计的符号系统。

收拾到一半,他停下来,从书桌抽屉里取出一张照片。那是巴黎美院毕业时拍的,年轻的游逸苏站在塞纳河畔,身旁是一位白发苍苍的法国老人。

"老师,"他轻声自语,"我终于要去看真正的西域壁画了。"

照片中的老人是他在巴黎的导师杜邦教授,著名的东方艺术专家。正是他让游逸苏认识到,中国最伟大的艺术瑰宝正在被西方"探险家"们一件件搬走。

"记录它们,孩子。"老人临终前握着他的手说,"用你的笔,把那些即将消失的美留下来。"

窗外,夕阳将梨树的影子拉得很长。游逸苏收起照片,继续整理行装。当他翻出一把精致的折叠刀时,动作顿了顿——这是杜邦老师送给他的毕业礼物,刀柄上刻着"真理与美"的法文。

"先生,有客到。"房东太太在门外轻声通报。

游逸苏诧异地去开门,发现玉雪娇站在院中梨树下,换了一身浅绿色衫裙,手里捧着一个锦盒。

"冒昧打扰。"她微微欠身,"想着西行路途遥远,特来与游先生商议具体行程。"

游逸苏忙请她进屋。玉雪娇好奇地环顾画室,目光在那些壁画临摹上流连。当她看到墙上挂着的一幅未完成的《飞天反弹琵琶图》时,眼睛一亮。

"这是照着伯希和拍摄的照片临摹的?"她走近细看。

游逸苏点头:"可惜照片角度不全,琵琶的细节只能靠想象。"

玉雪娇放下锦盒,从随身的绣囊中取出一张泛黄的照片:"家父旧藏,或许对您有帮助。"

照片上正是敦煌第112窟的反弹琵琶飞天,角度罕见地完整。游逸苏如获至宝,小心接过:"这...太珍贵了。"

"物尽其用才是珍宝。"玉雪娇微笑,"家父常说,藏而不研,如同埋金于土。"

她打开带来的锦盒,里面整齐排列着十几个小瓷瓶:"这是我按古法调制的颜料,耐晒耐潮,适合壁画临摹。"

游逸苏拿起一瓶朱砂,轻轻打开,色泽鲜艳纯正,绝非市面常见货色。"玉小姐精通此道?"

"家学而已。"玉雪娇轻描淡写,但游逸苏注意到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翡翠蜻蜓——他后来才知道,那是她祖母的遗物,也是她反抗家庭束缚的象征。

两人讨论起行程路线,不知不觉天色已暗。游逸苏留她吃晚饭,房东太太端来几样家常小菜。玉雪娇吃得津津有味,完全不像大户人家小姐那般挑剔。

"家父不许我学画,"席间她突然说,"认为那是匠人之事,有辱门楣。"

游逸苏放下筷子:"那你的画技..."

"偷学的。"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每晚等家人睡了,就着油灯临摹藏书房里的画谱。有次被父亲发现,罚跪祠堂一整夜。"

游逸苏想象着年幼的玉雪娇独自跪在昏暗的祠堂里,却仍不放弃学画的场景,心头莫名一软。

"为什么是西域壁画?"他问。

玉雪娇望向窗外渐暗的天空:"因为它们自由。"她声音很轻,"那些飞天,想飞多高就飞多高,想怎么舞就怎么舞...多好啊。"

那一刻,游逸苏在她眼中看到了熟悉的渴望——对自由的向往,对美的追求。和他一样,她也想挣脱些什么。

饭后,他送她到胡同口。华灯初上,玉雪娇站在一盏新式的电灯下,光影交错间,那枚翡翠蜻蜓仿佛真的要振翅飞走。

"三日后的火车..."她欲言又止。

"我会准时到。"游逸苏承诺。

玉雪娇点点头,转身离去,背影渐渐融入北平的夜色中。游逸苏站在路灯下,突然意识到,这次西北之行,或许会比想象中更加复杂。

回到小院,他发现玉雪娇落下一方手帕。素白的绢子上绣着一只小小的青色蜻蜓,角落里用极细的丝线绣着两句诗:

"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游逸苏将手帕轻轻折好,放入贴身的衣袋。梨树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几片早凋的叶子飘落,仿佛在预告着即将到来的远行与别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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丝路劫
连载中鄯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