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宫内角楼上,两个高大的身影正注视着往宫外走去的一队人。
叶述盯着其中一个人的背影,按捺住冲下去好好看看的冲动,一转头见自家将军的眼神仿佛黏在了某人身上似的,便道:“将军放心,都安排好了。”
祁言点点头,眼中清晰勾勒出一个人影。
忽的,他沉了脸色,目含锋芒,朝一个方向迸射而去。
叶述同时抬头,只见一支黑甲禁军迅速朝出宫的队伍追去,为首的正大喊着:“黎公公留步!”
“按计划行事,今日李晚书必须出宫。”
叶述愣了愣,脸色霎时间冷厉,手比脑子还快执行了命令,立刻朝着出宫队伍里的侍卫打了个手势。
黎公公听见声音,回头看的间隙,身边的一匹马突然嘶嚎一声,扭着身体高高扬起前蹄,显然是发了狂了。
“哎呦喂!”黎公公尖细的嗓音陡然盘旋在队伍上空。
“尽快疏散!别让它伤到人!”
李晚书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个侍卫高喊了一声,接着手臂上一紧,被人大力拽上了一匹马,耳边风声呼啸,头被颠地有些发懵,竟是直直往宫门外去了。
短暂的怔愣后他有些许迷惘,这又是哪一出,他出宫已经是铁板钉钉的事儿了,是谁嫌他滚得不够快吗?
“侍卫大哥......你轻点,你把我掰掰正好吗我快掉下来了。”
那侍卫睨了他一眼,伸手把他扯上来了一点,李晚书坐正了,适应了一下马的节奏,坐得稳稳当当。
距宫门一丈路的时候,他抚摸着手下粗糙的马毛,凑近那侍卫说:“这位大哥,要想我快点出京,咱两人也跑不快,不如你就把马给我,我骑马可快了......”
最后的一句,颇有些意味深长:“保证——让您好好交差。”
侍卫策马的动作滞了滞,看向李晚书的目光带了点审视,似在思索。
就在下个瞬间,他的眉心突然狠狠一拧,正欲伸手去推开李晚书,却见后者也预料到了一般,稍稍侧了侧身。
耳边呼啸而过的破空声如此清晰。
——一支白羽箭,擦过了两人的衣袖后钉在暗红的宫门上,铮然冷冽,洁白的箭羽微微发着颤。
李晚书看清了那支箭,猛地闭了闭眼,等着心脏如潮水一般汹涌漫延上来的刺痛缓缓退去。
那侍卫在惊愣过后回过神来,夹了夹马腹仍想继续跑,被李晚书轻轻按住了肩膀。
“再不停,他一箭能穿了我们两个。”
疾驰的马蹄声渐近,直至停住。
“下马。”林仞冷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李晚书闻言垂下了脑袋,看似惶恐,实则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下马的时候还趔趄了下,十足是受惊后战战兢兢的瑟缩样子。
他低着头,目光所及只能看到林仞下了马,往一旁走了几步,恭敬站在了另一匹马边上。
然后是衣袂翻动的声音,皓白缎面的鞋履落入眼帘,只看了一眼,李晚书就如被蜂蛰一般移开了目光,后知后觉地跪了下来。
人影走进,连晃动的衣角都进入视线,他索性把头埋得更低,只留了满目的的青石地板。
正值黄昏,李晚书的长发随着跪拜的动作落了几绺在地面,和青石板上的微痕交错相叠,被秾红的夕阳晕出一抹酡色,盯久了有些目炫。
他的心跳得有些快。
眼前的一切,荒谬、糟糕,甚至可笑得有些虚幻,他本应迅速思考对策的脑子却安安静静,为厚重的酸楚所包裹,透皮沁骨。
理智不够,挣扎就太弱,他按着地板,指尖细小的砂砾几乎陷进皮肤。
而当林鹤沂走近,一股淡淡的青檀香似有若无地萦绕上来,李晚书的大脑空白了一瞬,所有的惶惑挣扎尽数消失,只剩一股淡淡的倦意。
他微微屏了屏呼吸,神志终有些回笼,把自己缩得小小的,俨然一副胆小怕事的窝囊模样。
林鹤沂神情淡淡,看着跪在自己脚下的人。
刚刚这人被侍卫挡着,身形也在马上晃得厉害,可只是时不时冒出的一个模糊的后脑勺,就让他想也不想立刻翻身上马亲自追了上去。
直到他看着这人下马、站定、跪下,心渐渐平静下来,眼里的波澜也随之冷却,看着李晚书的头顶不知在想什么,最终凝成眼中的一抹嘲弄。
许久,李晚书听见皇帝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你不必出宫了。”
听不出情绪的几个字,平淡却一锤定音。
李晚书像是囚徒终得了审判,认命般勾了勾嘴角,叩首:
“谢陛下隆恩。”
他的脑袋抵着地板,心如止水地等着林鹤沂之后的命令,等半天都不见声响,又是许久才听得一句:
“你......抬起头来。”
啧。
李晚书内心嗤了一声,无甚所谓地挑挑眉,慢悠悠地,看着有些迟疑且胆怯地缓缓抬起了头......
“算了,孤见过你的画像,丑得很。”
就在李晚书的视线几乎能见到皇帝的衣领时,矜贵的帝王转了个身,快走几步上了马,走了。
......
李晚书慢吞吞地起来,慢条斯理地弹了弹自己的袖子。
——你眼睛有问题吧,我哪里丑了。
林鹤沂上了马,行出几步,忽然一转头,朝着一个方向看了眼。
角楼空无一人,一盏金红宫灯微微晃动着。
他冷笑一声,策马而去。
******
李晚书去而复归,最开心的莫过于连诺。
连诺见到他,起初是毫不掩饰地狂喜,而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的兴奋戛然而止,反倒浮现出些许心虚。
李晚书约莫能猜到几分,当即给他一个安抚的眼神,后者立刻眉开眼笑,凑到了他身边。
李公公让他随意选住处,他自然选了跟连诺住一起,一路上被连诺挽着手亲亲热热地回了曲台殿。
他的掬风台还在收拾,便先同连诺一道坐在院中花园里闲聊。
连诺知道他要问什么,一路上竹筒倒豆子似的把清河园发生的事儿都和他说了。
“小晚哥,对不起,我一下子......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连诺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急忙又补充道:“但是!我绝对没有把你说出来!不知道陛下是怎么知道的,会不会是曲一荻他们告诉他的?”
这都想不到,他还当什么皇帝。
李晚书心里这么说,抬手撸狗似的揉揉他的脑袋:“没事,在宫里就在宫里吧。”
连诺小心打量着他的神情,见他似乎真的没事,如释重负,拿起桌上的软酪往嘴里塞。大半个软酪下肚,脸色突然变得有些凝重,捧着软酪看向李晚书:
“小晚哥,曲一荻和沈若棋,陛下让他们看着那个小公公被杖毙,听说结束的时候,他俩连站都站不稳了。”
当时他心里害怕,跑得远远地,还是听到了一声惨叫,一想到那个场景,连手里的软酪都不香了,砸吧了几下就放下了。
李晚书闲适地躺在摇椅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盆栽里的兰草:“皇上眼皮子底下都敢耍这种心眼子,不都是自找的。”
连诺下意识点点头,眨着眼睛问他:“小晚哥,你一点也不怕啊?”
“当然怕,”李晚书晃着的椅子突然停住,颇具深意地看向连诺:
“所以咱们日后,务必要——谨言慎行。”
******
戍时,夜已深,勤政殿的宫人换了最后一波烛火,躬身送几个面露疲色的大臣离开。
祁言刚转过身,就见年逾古稀的尚书令趔趄了下,他伸出手,稳住了老者枯瘦的身躯。
“多谢大将军。”
尚书令急喘了两口气,对祁言拱了拱手,谢绝了走近搀扶的宫人,微抬起袍角缓步朝外走去。
林鹤沂轻呷了一口茶,缓解刚刚说话过多的不适,同时往这边看了一眼。
夜风随着大开的殿门钻入殿中,烛火摇晃,为他的眼神添了几分幽暗诡谲,他放下茶盏,嘴角勾了丝笑意,慢慢地:
“祁言啊。”
祁言停下脚步,转身看他。
林鹤沂丝毫不在意他不敬的态度,声音清润,混着微凉的夜风缓缓而起:“前些天蔡赟那桩案子,是你的手笔吧。”
他也不看祁言的脸色,自顾自说着:“拖住我,让我没心思搭理清河园,还打得一手好算盘——你知道章垚没到宁州去,特意让线索指向那儿......你以为这样我就该往宁州查了?”
最后一位大臣离开,宫人们静默地将殿门徐徐关上,只留一室古井无波般的寂静。
祁言紧绷的脸上眉头稍纵即逝地蹙了蹙,不过一瞬,他便抬起了眼皮看向上首,仿佛在等着林鹤沂继续说下去。
林鹤沂与他对视了一会,神色莫名,突然大笑了出来。
他笑得厉害,几乎支撑不住地倒在了御案上,好一会才直起身来,眼中溢出点点晶莹,声音混着气息不稳的笑声赫然盘旋在安静的殿中,犹似醉仙。
那带笑声音落在祁言耳中,轻如薄刃,字字锋利。
“难道他没有告诉你,他此生都不会去宁州的!祁言?你们不是青梅竹马吗?你竟然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祁言啊,晚书啊,林仞啊,连诺啊[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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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收余恨(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