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书的行李不多,稍稍整理了一番就无事可做,躺在床上等着明日的到来。
连诺翻到了那首诗,趴在桌上乐了好一会,笑完了才意识到李晚书真的要走了,又变成了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垂头丧气的不知在想什么。
晚饭的时候,付聿笙和白渺也来了,算是给李晚书的送别宴。
“一直还未感谢付兄当初相助,今日不说怕是再没机会了,我敬你一杯。”李晚书对着付聿笙举起了酒杯。付聿笙平日里深居简出不亚于自己,他又怕贸然前去引起沈若棋等人的注意,此事便一直耽搁了。
连诺知道他说的是当初自己被沈若棋等人骗出去捡风筝的事,立刻也捧起了酒杯。
付聿笙与二人碰杯,向来沉静的脸上划过些许赧然:“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当时那样的情形,你还愿意去救连诺,我很敬佩。”
白渺目光炯炯地看着李晚书,李晚书就这么看着他眼中的神采突然变成了几点晶莹......
“别......”李晚书刚想出声阻止,却已经来不及了。
白渺泪眼朦胧地看着李晚书:“可这样的李公子,终究是不属于皇宫的......这腌臜的皇宫,配不上你!”
李晚书连忙摆手:“没有没有,话不能这么说。”
连诺深以为然地点头附和。
“说得好!”付聿笙突然抓起酒壶,一连给自己灌下好几杯,见剩下三人都看了过来,面上泛起几分颓然,随即低着头苦笑:“见笑了......想必你们也看出来了,我并不想留在宫里,我、我本意是想入仕,想做出一番事业的!可如今......”
几人都明白他的未尽之意,李晚书在心里叹了口气,略作犹豫,还是开了口:“付兄,我知道你心中愤懑,只是这样的话,切不可说给别人听了。”
付聿笙拿着酒壶的手上青筋尽显,仰头又喝下一杯,冷笑道:“我堂堂一顶天立地的男子,进了宫做这劳什子男宠已经愧对天地祖宗,难道还要同那些曲意逢迎之辈争那帝王恩宠吗?尽去说去,最好叫皇上从此厌了我,好放我出宫!”
他长得好看,眉目如画又玉质彬彬,此刻微红着眼饮酒抒愁,恐怕夜屋中勾了妖女心魄的失意书生便是如此吧。
李晚书见他神情痛苦,斟酌再三,轻声安抚道:“付兄,我说一句自己的猜测,当然也只是我瞎说的罢了,或许......皇上找你们做男宠,并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你别想这么糟糕,只当自己是个内臣,这样想你会不会好受一点呢?”
付聿笙敛眸想了想,先是不赞同地皱了皱眉,而后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李兄是在宽慰我,若真的能只做陛下的一个内臣,我......我自然是乐意的,天下读书人,谁不景仰陛下,可、可谁知......”
他愤懑地犹豫了半天,吐出几个字:“陛下糊涂!”
连诺的眼神在他二人之间转来转去,听得似懂非懂,觉得自己也该安慰几句:“是啊付兄,你长得多好看啊,陛下一定会重用你的,你的眼睛,特别好看,谁见了都会喜欢的!”
付聿笙闻言,拳头又捏了起来:“男儿得陛下重视,当凭自己的真才实学!怎么能......怎么能靠这些!”
连诺知道说错了话,立刻给他添了几筷子菜,嘴里还嘟囔着:“这......这脸也是你自己长的呀,又不是假的,怎么就不是真才实学了。”
......
把付聿笙和白渺送走后,李晚书带着醉醺醺的连诺往回走,连诺已经不清醒了,一路都在埋怨皇上。
“太气人了,这么着急的让你们走,小晚哥......你还没见过皇上呢,本来回去还可以吹吹牛呢,见过皇上,谁不高看你一眼,真是的......来这么一趟,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
李晚书低头走着,脑子里不停回荡着连诺的话。
来这么一趟,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
残存的酒意朦胧婉转地麻痹着李晚书的意识,晚风袅袅而来,李晚书的脑中响起几句模糊的话语,遥远得似真亦幻,分不清是梦境还是记忆。
……
“你疯了!?你想绕道桐城去见他?”
彻底陷入沉睡前,他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混着疾驰的马蹄声,意气风发。
“一千二百里而已!你再废话就给我滚回去!”
原来千里也要见一面的人,也可以被几道宫墙隔成天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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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早,李晚书带着自己的行李,准备先去清河园门口候着带他们出宫的公公。
“小晚哥!小晚哥你等等我!”
他回头,见连诺正急匆匆地往他这边冲过来,手里还拿着个什么东西。
等人走近了他才看清,那是几个用草编出来的小物件,有小蚂蚱、小篮子,活灵活现的极是精巧。
“小晚哥,这些送你。”
李晚书有些哭笑不得,没见过这么别出心裁的送别礼,他接过这些东西,问:“只听过你说你家是开伞铺的,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这些东西。”
“就是因为我家开伞铺,我娘才不让我做这些呢,说是不务正业,我只能悄悄地做。”他怕李晚书不喜欢这些,便伸过手去摆弄着其中几个:“小晚哥,这个可以当做笔架的,这个可以放些零食果子什么的,都是实用的东西。”
李晚书耐心地看着他介绍,眼神落在连诺的手上时,微不可见地愣了愣。
拿着草蚂蚱的两双手,同样的骨节修长,白皙瘦削,甚至连大小、指甲的形状都一般无二,是李晚书的手上有几道极淡的伤痕,才稍稍得以区分。
李晚书近乎仓皇地把手收了回来,死死藏在了袖子里,眼底惊起一片波涛,耳边都是自己擂鼓一般的心跳声。
......为什么,那些不都是巧合吗?他以为至少连诺不是的。
到底是为什么?
“小晚哥?小晚哥你怎么愣住了?”
李晚书骤然回神,冲着连诺扯出一个笑容。
“没事。”
罢了,总之是与他无关了。
他想了想,看着连诺的眼睛,认真道:“我昨天和付聿笙说的话你都听到了,皇上不会真的让你们当男宠的,你别害怕。在宫里你可以相信付聿笙,他是个好人,如果实在遇到了难事......”
他停顿片刻,似有纠结,最终还是说出了口:“实在碰到解决不了的事,可以去找凌乐正,他......他会帮忙的。”
连诺瞪大了眼睛:“凌乐正?”
李晚书点点头,不欲再多说,转身走了。
连诺立马抬腿跟上,懂事地没有再问,把他一路送到了清河园门口。
和公公核实了身份,李晚书惬意地等在了门口,享受着这一刻的无所事事。
他低下头,闭着眼开始数步子。
数到第十步的时候,睁眼看着刚好落在忍冬纹长方砖缝上的鞋尖。
不多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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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鹤沂下朝后,总觉得心里空落落地不大舒服,没坐轿辇,带着林仞走在宫道上。
初秋的宫里已经染上些许尘埃落定的红,很久以前,他会细数这里的每一次季节变换,牢记离家的时长。他本以为如今的自己对这些该是不甚在意,毕竟大多数时候他清早进崇政殿,再出来时已是深夜了。
可他记得很清楚,树叶绿了又红,已经三回了。
三年了。
一片枯槁的红叶无风而落,恰好落到了林鹤沂脚边,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恰好贴在砖缝上。
他皱了皱眉,刚想抬脚挪个位置,却蓦地想到了什么,动作僵了一瞬,维持着原来的动作,眼中透出几分思绪飘远的恍惘。
......
“陛下!陛下在前面!一荻你冷静一点!莫惊扰了陛下!”
林鹤沂愣了愣,倏然抬眼,身旁剑光一闪,林仞的剑已出鞘,往他身后走了半步,凛然盯着来人。
“陛下!求陛下作主!我……”
曲一荻刚一开口就被几个侍卫拦下,气势汹汹的眼神在看到几柄森然长剑后立时歇了气儿,话卡在嗓子眼儿,脚一软坐在了地上。
沈若棋似乎是隔了段距离在他身后追着,此时也跪了下来,高声道:“小的参见陛下!”
林鹤沂蹙眉,淡淡收回了视线。
林仞收回了剑,眼神落在曲一荻身上:“疯了?”
曲一荻浑身一颤,竟是一字不敢开口,只一昧摇头。
“启禀陛下、林统领,一荻他......他性子冲动,因为分配宫殿的事一时气愤想要求陛下作主,扰了陛下清净,请陛下谅他初入宫廷,年幼无知的份上宽恕一二!”沈若棋伏在地上冷静答道,他声如晓籁,言辞恳切,俨然是为挚友焦心不已,令人动容。
林仞藏住了眼底的冷诮,问:“分配宫殿,有何不妥?”
沈若棋定了定神,柔顺道:“宫中定好的,不敢称不妥,只是一荻他......”
“走吧,新分了住处,自该去看看。”
没等他说完,林鹤沂已然开了口,冰罄一般的声音,轻飘飘地落下来,却沉沉砸在心间。
沈若棋连忙俯身低头,暗自吐出一口气,思索着如此约莫是成功了吧。
只是起身时瞥见林仞那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眉心还是突得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