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吧。”
连诺看着地砖上的纹路,只觉得这声音轻逸透净,无端让人想到了冬日里泉流里的碎冰。
这段日子里他一直想知道皇上是怎样的人,可谈论圣上是大忌,他有心打听却没打探到多少消息,此时被这声音勾得抓心挠腮的好奇,悄悄抬头看了眼......
他倒吸了口气,眼睛睁得大大的。
娘……这世上真有仙人!
高台上坐着的人皓衣乌发,神色淡然,胜似白玉的脸上是工笔画就一般的清隽眉眼,撷霜蕴雪,远远看去周身仿佛萦绕了一层清浅的薄雾,竟有不真切之感,如冷月高悬,夕岚轻凌,不似人间帝王,倒是误入富贵锦簇的画中仙。
凌曦笑嘻嘻地看着他,对他眨了眨眼睛,他看向凌曦的方向,微微勾了勾嘴角,霎时如晴光乍现,春水初融,潺潺流入人心。
连诺看呆了,周遭也响起几道浅浅的吸气声。
“咳咳。”公公见怪不怪地清了清嗓子,提醒这些公子不可直面君颜。
连诺一点点回神,愣愣地垂下了脑袋,脑中只有一件事——
他要是皇上他还找什么男宠啊,每天看看镜子比什么都强。
啊,小晚哥没来真是太可惜了,这样的美人看上一眼都好啊!
他被接二连三的美貌震撼得有些发懵了,连害怕都忘了,只是有些局促,担心待会皇上会如何来“挑选”他们。
清河园里大家对这件事都讨论过许多次了,说的最多的无非就是和皇上对答几句,展示展示才艺,看看能不能得皇上青眼。
思及此,连诺倒是松了一口气,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才艺,连书都没念过多少,皇上那般相貌,估计看不上他。
李晚书病了他才发现,在宫里只有他自己的感觉太难熬了,李晚书今晚没来,落选是肯定的了,如此一来他们都能离宫了。
他盯着桌上珐琅酒壶精致的花纹,脑中已经把自己的未来打算了一番,等回了家,他就经常去南阳找小晚哥玩,反正也不远......要不干脆和他住一块儿吧,他喜欢和小晚哥待在一起......
就在连诺想入非非的时候,不知最上首的目光已经在他身上打量了一遍。
林鹤沂盯着连诺看了一会,在他莫名其妙一脸荡漾的时候不忍直视地撇开了眼睛。
“找风筝的就是他?”
林仞垂下了眼睛,声音有些冷硬:“是。”
林鹤沂的眼睛落在连诺抓着酒杯的手上,微微眯了眯眼,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林仞袖中的手逐渐捏紧,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许久,他听见皇上说:“还有个病了的是吧。”
林仞怔了片刻,点点头,展开了手里的画。
“他叫李晚书,今日风寒了......太医诊治属实。”
林鹤沂面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并不在意这人真病假病这件事,只是将目光放在了画上,端详片刻,然后一点点皱起了眉。
——“好丑。”
平心而论,李晚书并不丑。
林仞面色如常,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举着画静静地等着他下一步指示。
“要留下的你都知道了,剩下的那些,包括这个,这两天送出去吧。”
“是。”
林仞捏着画的手骤然放松下来。
......
既已打定主意要离宫了,连诺彻底松泛下来,全心投入地享受着美食,直到周围响起一阵躁动声才后知后觉地抬起了头。
——皇上走了。
他都没看见皇上动筷呢,怎么就走了?
连诺嘴里叼着一只鸡腿,懒得多想,低头继续吃起来。管他呢,在宫里没几顿好吃了,吃得开心最重要。
所以当圣旨到了清河园的时候,他整个人都懵了。
******
公公来宣旨的时候连诺正眉飞色舞地和李晚书描绘着皇上和凌乐正的美貌。
李晚书淡笑听着,说到凌乐正时,脸上的神色柔和了几分。
“还有皇上!小晚哥,我和你说,他简直......”
他正思索着该如何描绘那般相貌,忽然门被推开,他转头的同时,错过了李晚书眼底一瞬间的怔然。
等公公读完圣旨,连诺腿一软,直接瘫在了地上,呆滞了许久才双目无神地看向了李晚书。
“小晚哥......你听见了吗......我、我我被选上了,我要待在宫里了,不能出去了......”
李晚书点点头,掏出几块碎银子递给了来传旨的公公,待公公走后走过去拉了他一把。
“恭......”
他的“喜”字还没说出口,就看见了连诺眼里忽然蓄满的眼泪。
......
“其实......你可以往好处想,至少宫里的饭菜很好吃,皇上很好看不是吗?”
连诺满脸泪水:“可你没有选上!”
李晚书先是维持了一会面无表情,然后微微别开了脸。
连诺在哭泣的间隙抬头看他,发现他努力压住的嘴角,更崩溃了:“你想笑就笑吧!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在这里了呜呜呜。”
李晚书只能蹲下,看着他哭。
连诺的眼泪怎么都关不了闸:“为什么呢?为什么呢!?那天他都没有好好看我们!都没问问我们会什么呢!怎么就选上我了呢?”
李晚书撇撇嘴:“那就是他只看你们的脸呗。”
说完,他自己都愣了下。
连诺没发现他的异样,打了个哭嗝:“他看我们的脸干什么?他看自己和凌乐正的还不够吗?”
李晚书的心蓦地有些乱,便胡乱应付了一句:“可能他喜欢英武的吧。”
连诺觉得这话好荒谬,连哭都忘了。
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连诺登时连哭都顾不上了,胡乱擦了擦脸,嗖得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就往外奔去,生怕错过了什么热闹。
李晚书因为自己落选的事心情很好,破天荒地也跟在了他后面。
清河园中自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刚刚的动静就是来自其中一处院落,连诺靠着娇小的身躯从人群中挤了进去,定睛一看,惊呼一声:“白渺!你怎么了!”
白渺已经倒在了地上,被人狠狠地掐了几下人中才幽幽转醒,慢慢地往周遭看了一圈,泪水簌簌而下。
“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饶是这段时间众人对他的性子都有了几分了解,见怪不怪,但此刻他神情哀婉,语调悲戚,也让人触动不小。
付聿笙低垂了眼,拳头微微捏紧,不知在想什么。
自然也有人不这么想,曲一荻正在被选上的兴头上,被他嚎得只觉得晦气,不耐道:“咱们进宫的那一刻不就该有留在宫里的准备吗?现在又是哭给谁看呢?你们也都散了吧,若是传了出去,还以为我们都和他一样不愿侍奉陛下,惹陛下不快就不好了。”
连诺猛地抬头怒瞪着他:“看不惯就回你的屋子去!你是天王老子不成,还不准人伤心了?而且......而且白渺说得多好啊,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喃喃地念叨着这句诗,眼神一点点朝李晚书移了过来......
李晚书注意到他的眼神,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连诺和李晚书对视上,顿觉辛酸:“对我来说,便是从此小晚哥从此是路人了......”
李晚书觉得有点丢脸又有点头疼,上前几步想把连诺拉起来,在他耳边低声道:“不是这么用的,你先起来。”
说罢,他给付聿笙递了个眼神,示意对方把白渺也拉起来。
他一出现,曲一荻立刻将注意从连诺转到了他身上,听连诺刚刚的意思,李晚书定然是落选了,想到这人平日里一副清高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当即得意道:“这不是咱们心高气傲的李公子吗?如今没被选上,可是能安心待在自己的屋子里,再也不用担心见人了!”
“你说什么!”连诺变了脸色,恶狠狠地瞪着曲一荻。
付聿笙冷冷地瞥了曲一荻一眼,抬手轻轻拍了拍李晚书的手臂,道:“不必挂怀,要我说,没什么不好的,出了宫,天高海阔任尔飞,报效家国以全肝胆,男儿自当如是。”
李晚书咂摸着他话,果然从他眼中瞧出几分落寞,便回拍了拍他的手,表示自己不放在心上,是感谢也是安慰。
这时白渺被几人扶着站了起来,声音闷闷的:“我没事了,回去歇歇就好。”
说罢,他幽幽地看了曲一荻一眼,说:“倒是要感谢曲兄,让我们没见着柴门,就作了回风雪夜归人。”
李晚书和付聿笙均是一愣,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忍俊不禁。
连诺没听懂,白渺随口说的诗他向来是不懂的,但看曲一荻一脸迷茫的样子,觉得自己不能露了怯,便微微挺了挺身当做已经听懂了。
曲一荻亦没明白,但他说了谢谢自己,约莫是什么好话吧,当即抬高了下巴倨傲道:“谢自是不用了,把我的话听进去就好。”
他话音刚落,周遭有几个就忍不住笑了出来,他察觉不对,正想问清楚,却见那一行人已经走了。
走出一段距离后,连诺立刻问李晚书:“小晚哥,白渺刚刚说的是什么意思啊?你们为什么笑?”
李晚书想着这个中意思还是由他自己去体会的好,便没有立刻回答,只是说:“你回去翻翻我送你的那本诗集,找到《逢雪宿芙蓉山主人》这一首,就知道了。”
连诺牢牢地记下,回头看了眼气得脸色红白相间的曲一荻,故意大笑了几声。
李晚书索性也不忍了,低头笑了出来,只觉得眼前的红墙金瓦也褪去了几分压抑沉重,莫名顺眼起来。
可以离开了,真好。
风雪夜归人——唐·刘长卿《逢雪宿芙蓉山主人》
李晚书:朋友们猜猜我能出宫吗[坏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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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收余恨(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