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收余恨(十二)

付聿笙有点懵。

作为寒门子弟,他启蒙得有些晚,不敢说和世家公子相比,但也是夫子口中的可造之材,从没有人用这么粗鄙的话来说过自己。

何况这是天下读书人景仰的林氏的嫡公子,是......

他回过神来,重重跪在了地上。

“陛下息怒,小的万死。”

“起来。”

林鹤沂用指骨轻轻敲了敲桌面,有些不耐烦。

付聿笙神情忐忑,站了起来,浑身僵硬地立在一边。

林鹤沂把他的策论撂到了一边,看一眼都欠奉:“你以为,孤开科举,是为了什么?”

付聿笙惴惴地想了片刻,刚动了动嘴,皇上却在他开口前又说:

“世家靠门荫,再次的靠察举,你们以为,所谓科举,不过是为世家入仕又添了一条路,偶尔会有寒门鱼跃龙门,是吗?”

付聿笙愣了愣,下意识想反驳,可细究起来又觉得皇上似乎说的没错,自己好像就是这么认为的,再说……难道不是吗。

一时间,他嚅嗫着嘴,额头冒出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鹤沂面色冷沉,贾绣端上来一杯茶,他用盖子撇着茶沫,眼神变得有些深,道:“紧张什么,这就是事实,孤的科举,选出来的都是世家的人。”

付聿笙察觉到皇上语气中那种风雨欲来的深沉,低着头不敢说话。

气氛沉默着,付聿笙仿佛听到了一声叹息,只是他太紧张,那声音叶太轻了,不知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过了许久,他听见皇上问:“为什么,那么排斥议政献策?”

付聿笙觉得这问题有些熟悉,似乎昨天小晚也提出过大致的问题?

他想到李晚书昨日似乎对自己的回答似乎欲言又止,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陛下也会不满意。

......

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原模原样地照着昨日说,只是坦诚道:“君子思不出其位......小的以为,妄论政事,非名士所为,不雅、不贤。”

林鹤沂轻轻摩挲着杯子边缘,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问:“你都来科举了,怎么就不能议政了?那将来入仕怎么办?整日与同僚清谈吗?”

付聿笙叫苦不迭,君子辩经议理,阐发道义,这都是早已有之的,怎么在陛下口中竟如懒怠误国一般。陛下出身林氏,世家尚清谈,林氏作为世家之首更是出了好些清谈大家,连当时的梁朝皇帝都对此推崇备至......

林鹤沂仿佛看出了他在想什么,轻笑了声:“别想梁朝了,清谈要是真有用,梁朝也不会被温氏收拾得那么惨。”

付聿笙倒吸了一口气,连想都不敢再乱想了。

且不说陛下出身林氏,林氏又得梁朝皇室倚重,可谓是梁朝第一世家,而今陛下竟如此评价梁朝......更重要的是,陛下提到了温氏。

云涉温氏,至今仍是大周多少人的噩梦。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连呼吸都放轻了。

过了许久,林鹤沂揉了揉眉心,给贾绣使了个眼色。

贾绣立即上前:“付公子请跟杂家来,陛下看重公子呢。”

付聿笙不敢多问,老老实实地跟着贾绣往偏殿走去。

他还未走进偏殿,便瞧见了殿内整齐排列的高大的书架的一角,待走近了,更觉其中震撼,比人还高的书架列满了宫殿,最高处的书甚至需要架梯才能看见。

眼神不自觉落到书脊上,眼睛微微睁大。

《河渠书》、《水经注》、《行水论》......

再往旁边看去,满目的“农”字,是些农耕要典,竟无一本是想象中的四书五经、儒道经典。

付聿笙惊讶、不解。

温晋的开国皇帝温晗几乎是强抢一般自世家手中逼出了各家珍藏的书籍,至此书便不再是世家独占的资源,名家典籍流传于世的世终于不再专指世家,而是任何一个买得起书的世人。

付聿笙还记得当时的自己,攒够了钱,特意沐浴梳洗了一番才去衙署将《论语》买了回来,珍爱非常,保存得十分小心,因为还指望着用它同别人交换《孟子》来看。

那时他总在想,世家公子的书房内,定是摆满了成套的四书五经、名家注解,他此生若有幸能阅览其中一半也知足了。

而如今......陛下的书房怎会如此啊!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一句话都不敢说,低垂着眼角等着林鹤沂指示。

“如果仍照你这么写策论,你连乡试都过不了。”

林鹤沂慢悠悠地走近,只说了这一句话。

付聿笙胸口滞了滞,呆了一瞬,愕然抬头看向了林鹤沂,猛然间又想起了此举不敬,又倏地低下了头。

林鹤沂有片刻的晃神,眼睛微微睁大,殿内安静得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很美的眼睛。

他不曾察觉自己的脸色都柔和了几分。

“这里的书你可以随意看,一个月,孤要看到一篇真正的策论。”

******

骤得圣宠的付公子,今日出崇政殿时的脸色不太好。

他不知道自己这幅失落的样子在多少宫人心照不宣的眼神中传了开去,只珍而重之地抱着几本书,面色沉重地往倾霞宫走去。

经过曲台殿时,他脚步一顿,还是转了个弯进了曲台殿。

园子里,李晚书见了付聿笙的神色就已心下了然,但还是同连诺一起做出了惊讶又担忧的表情。

“聿笙?你脸色怎么那么难看?”连诺把为他准备的莲子羹往他面前推了推,好奇地看着他。

付聿笙脸色有些许苍白,摇了摇头,抬头看了李晚书一眼,欲言又止。

李晚书对他笑笑:“先吃,吃完了再说。”

付聿笙一早就去了崇政殿,心惊胆战半天,这会放松下来才觉出腹中饥饿,一手拾勺一手抱书大口吃完了莲子羹,而后迫不及待地将怀里的书放在了李晚书面前。

“小晚,说来惭愧,陛下对我的策论十分不满。你昨日说的不错,这策论与我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竟真的要我们说说如何治水。”

连诺看见书就有些头大,听付聿笙提到皇上还有些胆寒,但为了不扫兴,还是听了一会才借口吃撑了要去散散步扭头跑了,满福唉声叹气地跟在他身后。

李晚书微微皱着眉,关心的眼神中透着恰逢时宜的惶恐:“怎会如此,我不过是随口一说,许是陛下对你寄予厚望,所以严厉了些。”

付聿笙摇摇头,面容有些颓败:“今日见闻与我平生所知相去甚远,我......我实在不知该怎么说。”

李晚书敛眸片刻,语气疑惑:“聿笙这么说,确实有些奇怪,照你所说,襄阳郡流传的策论不都是这么写的,同样也有人考中,怎么陛下会把你说的一文不值?”

付聿笙眉头皱得更紧,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李晚书就只能自言自语,缓缓地说:“不过话又说回来,会不会是因为......”

付聿笙慢慢看了过来。

“私塾设立也就是这几年的事,你的夫子若能来教你,那必然和世家关系匪浅吧?”

付聿笙点点头:“夫子是郑氏门生。”

李晚书一脸深沉地推测:“世家重清谈,你的夫子当然不屑于策论,还是世家那套言谈来应付。如此,襄阳郡的考生,无论出自世家还是寒门,都只会这一套,科举是按排名来的,那些浸淫此道的世家子弟和世家门生,自然会排在你们前面。”

他说完过了许久,付聿笙都没接话,抬头看去,只见后者睁圆了眼睛,满目惊讶地看着他。

“小晚......不,李兄......”

“还是叫我小晚吧。”

“哦,小晚,我、我从未想到过这一层,你这番话,真是鞭辟入里,所谓独见之明就是如此吧。”

李晚书笑笑:“是你当局者迷罢了。”

付聿笙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仿佛还没从刚刚的震惊的回过神来,过了许久才镇定下来,想了想,说:“小晚,你的意思和陛下的意思其实是一样的,摒弃清谈,建言献策,这才是策论。”

李晚书深感欣慰地点点头。

付聿笙抿了抿嘴,犹豫良久,问出了最想问又不敢问的那个问题:“可是,如此选出来的学子,还是名士吗?圣人言,举朝皆名士,国于谈说成。”

李晚书眨眨眼:“国于谈说成的的梁朝都没了多少年了。”

付聿笙颇为不服气,刚刚在林鹤沂那连想都不敢想的话此刻也敢说了:“那又不一样,怕是几千年都出不了一个温晗......”

他说完又有些后怕,立刻闭了嘴,老老实实地整理起书本来:“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写几篇策论,未必就损了名士风度。”

理着理着,他四下看了看,又小声问了句:“小晚,你说陛下出身林氏,也是个不扯不扣的名士,他为什么要这般选考生呢?”

李晚书的眼神从他拿来的书上一一掠过,午后的阳光为他眼底晕上一层清浅的暖色,折射出些许温柔的意味,缓缓地说:

“他是皇上,总要做到最好。”

对上付聿笙投来的狐疑的目光,他轻咳了一声,又补了一句:

“我随口一说。”

幸好连诺的尖叫陡然响起,缓解了此刻的尴尬。

“啊啊啊!凌乐正!你小心啊你快下来啊!”

两人一怔,同时起身循着声音走去,重重花影之后,只见院子里的石榴树上多了一道鹅黄色的身影,正灵活地在树枝间跳来跳去。

连诺在下面急得直嚎,看见他们来了立刻上前道:“小晚哥、聿笙,刚刚凌乐正来了,他看见石榴熟了就上树了,我怎么劝他下来他都不肯!你们快劝劝啊别摔着了!”

凌曦听见连诺的话,想起今天来曲台殿就是来看看传说中刚得宠的付聿笙的,便抱紧了枝桠,向走来的两人看去。

石榴树枝叶茂密,从他的视角看其中一人的脸被遮住了,只能看清身形轮廓,颀长清隽,琼林玉树。

他一时呆住,手上卸了力没抓紧枝桠,整个人笔直地往下栽去,眼前树影纷乱,他的眼睛还牢牢地粘在那个人身上。

连诺的叫声冲破云霄,凌曦却从中清晰地听见了身体触地的声音,以及自己口中那一声极轻的:

“阿习……”

阿刁~不会被现实磨平棱角~

好了(严肃脸),本文主角叫温习不是阿雕[眼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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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收余恨(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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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遁后绿我那俩人都疯了
连载中凉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