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晚自习的顾筱然已是筋疲力尽。室友们有说有笑地推开宿舍门,看到她早已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
她把自己裹成一团,连头都蒙在被子里。
“然然,你不舒服吗?”
“没事,就是太累了,想早点睡。”
室友们没再多问,只是默默关掉了大灯,留下几盏小台灯在夜色中亮着。
黑暗像一层密不透风的茧,裹住她发烫的皮肤。
她盯着手机屏幕——和余秋芸的聊天记录停在三天前。最后一条是她发的:实验报告我放办公室了。没有回复。
她点开余秋芸的朋友圈,最新动态是一张办公桌的照片,角落露出半杯咖啡和一沓作业本。她放大画面,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仿佛这样就能触碰到那个世界。
“她到底怎么了?”
这个念头让她从头凉到脚。她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里,呼吸间是洗衣液的味道,却莫名想起余秋芸身上淡淡的柠檬香。
“她会不会觉得我很烦?”
这个念头像一把钝刀,缓慢割着她的自尊。她想起自己找借口去办公室的样子,夹在作业本里的便签,那些精心安排的“偶遇”......有时,余秋芸会笑着回应,有时却只是面无表情地把她打发走。
“我是不是......太明显了?”
羞耻感猛然涌上来,烧得她耳根发烫。她抓起手机,点开余秋芸的对话框,手指悬在键盘上,却迟迟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能问吗?能说‘你为什么突然不理我’吗?”
下一秒,她又删掉所有字。
“如果她根本不在乎呢?”
“想什么呢,从头到尾都是我一厢情愿。”
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她想起余秋芸对所有人都温柔,也许那些令她心动的瞬间,在余秋芸眼里不过是日常。
“我算什么啊......”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屏幕上,晕开了她的头像。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宿舍很安静,只剩下室友均匀的呼吸声,而她的心跳声仿佛要把胸腔撞裂。
“顾筱然,你得清醒点。”
她狠狠擦掉眼泪,关掉手机。黑暗再次降临,这一次,她任由自己沉进其中。
“明天......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可她心里明白,明天上课时,她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看一眼,还是会期待她能看自己一眼。
“我真是......没救了。”
体育课上,顾筱然心不在焉地练着引体向上。她是班里唯一一个能拉上去的女生,周围自由活动的女生们都在一旁花痴地看着她。
王洛凌拿着跳绳走过来,静静地站在一旁看她。
“干嘛?”
“放学有空不?我想吃红烧牛肉面了。”
“......”
顾筱然原本想说“你自己吃去”,但话到嘴边又顿住了——她知道,王洛凌的目的不会只是吃面。
“行。”她顿了三秒,继续拉了一个引体。
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转动,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顾筱然用筷子搅着碗里的面,看葱花在汤里浮沉,像她此刻理不清的心事。
“你最近瘦了。”王洛凌突然开口,筷子尖戳破溏心蛋,金黄的蛋液渗进面汤里,“要不要再加个荷包蛋?”
顾筱然摇头。她知道好友在等什么——王洛凌特意挑了最角落的位置,背后是喧闹的厨房,前面是正在播新闻的电视机。恰到好处的嘈杂,刚好盖住秘密。
“其实......”她盯着面汤里自己的倒影,“我可能......”
筷子突然碰到碗沿,发出清脆的叮响。王洛凌没抬头,只是把辣油罐往她那边推了推:“可能什么?”
“可能喜欢了上不该喜欢的人。”
说出来的瞬间,面馆突然安静了。其实电视还在播报着球赛,后厨还在叮叮咣咣炒菜,但顾筱然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她死死攥住筷子,指节发白。
王洛凌的筷子停在半空。一滴蛋液落在桌面上,慢慢晕开。
“是余老师吗?”
顾筱然猛地抬头,撞进好友平静的目光里。她突然想笑,眼眶却先红了。
“上次我们一起去问问题,”王洛凌抽出纸巾擦桌子,“你看她的眼神我从未见过。”
记忆突然清晰起来。那天余秋芸把长发绾成松松的发髻,阳光在她脖颈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现在很多人不理解这种感情。”王洛凌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但喜欢本身没有错。”
柜台传来老板娘和蔼的笑声。顾筱然看着好友腕上跳动的青色血管,突然想起去年运动会自己跑完三千米,余秋芸也是这样握住她的手,递给她一瓶矿泉水。
“要告诉别人吗?”
“不!”顾筱然脱口而出,反握住王洛凌的手,“求你......”
“我会把它带进坟墓。”王洛凌笑得眼睛弯弯。
两人同时笑出声,笑着笑着顾筱然就落了泪。泪珠砸进面汤里,她慌忙去擦,却碰掉了筷子。
王洛凌弯腰捡起筷子,在围裙上擦了擦递回来:“你知道吗?上周我看到余老师站在走廊尽头,盯着你送她的书签发呆了十分钟。”
顾筱然愣住,辣油瓶被碰倒在桌上。暗红色的液体缓缓蔓延,像一株突然疯长的荆棘。
“所以啊,”王洛凌抽走她手里快被捏断的竹筷,“可能她也在和自己较劲呢。”
顾筱然不出声,只是扒拉着碗里的面。
“这是我最近研究的新品,怎么样?”老板娘看到两人,一边用手绢擦着手上的水珠一边走来。
“跟以前一样好吃!”王洛凌竖起大拇指。
突然注意到顾筱然红红的眼眶。她布满皱纹的手顿了顿,把手绢轻轻放在桌上。
“哎哟,闺女怎么掉金豆子啦?”老奶奶弯腰凑近,粗糙的手指轻轻抹去顾筱然脸上的泪痕,“瞧瞧这小脸,都哭花咯。”
王洛凌赶紧插话:“她最近考试压力太大了,昨晚复习到凌晨呢。”
“哎呀呀,读书人就是辛苦。”老板娘拉过板凳坐下,身上带着面粉和酱油的香气。她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手帕,“奶奶我啊,小时候家里穷,连学堂门朝哪开都不知道。十二岁就在面馆当学徒,被热汤烫得满手泡......”
顾筱然接过手帕,闻到上面淡淡的碱水味。老奶奶的手腕上还留着几道陈年的烫伤疤痕。
“现在的小娃娃,读书比我们当年种地还累。”老板娘用长柄勺搅动着锅里的高汤,热气模糊了她花白的鬓角,“不过啊,再难的事都会过去的。就像我这锅老汤,熬了三十年,越熬越香。”
她突然起身,颤巍巍地走到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搪瓷罐:“尝尝奶奶腌的糖蒜,甜滋滋的,保准让你忘记烦恼。”
王洛凌夹起一瓣喂到顾筱然嘴边。晶莹的蒜瓣上沾着琥珀色的糖浆,咬下去脆生生的甜。
“好吃吧?”老板娘笑得眼角的皱纹堆成了花,“当年有个小常客,每次考砸了就来我这吃面配糖蒜。后来啊,她考上北大咯!”
玻璃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夕阳透过水汽氤氲的窗子,在桌面上投下一道小小的彩虹。顾筱然望着奶奶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蒸腾的热气里,那件洗得发黄的围裙像一片温柔的云。
“要加汤尽管说,”老板娘回头眨眨眼,“奶奶这儿的骨头汤啊,管够。”
王洛凌在桌下悄悄握住顾筱然的手。两人的倒影映在面汤里,被晃动的波纹温柔地包裹着。
窗外忽然下起太阳雨。水珠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把街景割裂成模糊的色块。顾筱然咬住颤抖的嘴唇,任泪水无声地落进终于凉透的面汤里。
王洛凌轻轻叹了口气,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面馆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
“筱然,”她压低声音,语气比平时严肃许多,“你得明白,这件事......很危险。”
顾筱然的手指僵住了,筷尖戳破了浮在汤面上的油花。
“不是说你喜欢她不对,”王洛凌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但你想过吗?如果被其他老师知道,或者被哪个多嘴的学生家长发现......余老师可能会被举报,会丢掉工作的。”
老板娘端来的糖蒜在桌上散发着甜香,顾筱然却突然觉得胃里沉甸甸的。
“去年三中那个男老师的事你记得吧?王”洛凌的指甲在木桌上划出几道浅痕,“就因为被怀疑和学生走得太近,最后调去了偏远山区。那还只是怀疑......”
顾筱然的脸色变得煞白。她想起余秋芸办公桌上那些批改到深夜的作业本,想起她提起教学时发亮的眼睛。如果因为自己......
“而且现在社会......对这种关系接受度很低。”王洛凌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道,“我表姐在报社实习,说上周还有个女老师因为被造谣喜欢女学生,差点被家长联名辞退。”
窗外的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打在铁皮屋檐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顾筱然盯着自己映在面汤里的倒影,看它被雨声震得支离破碎。
“我不是要吓你,”王洛凌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但你必须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她。”
老板娘端着免费加的面汤过来,两人立刻噤声。等老人走远后,王洛凌才继续道:“我会帮你保守这个秘密,永远。但你也要答应我,别再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她顿了顿,“至少毕业前不要。”
顾筱然机械地点点头,一滴泪砸进面汤里。她突然明白余秋芸最近的疏远意味着什么——那或许不是厌恶,而是一种保护。这个认知让她心脏揪痛,却又莫名泛起一丝苦涩的甜。
王洛凌把筷子重新塞回她手里,声音轻得像叹息,“有些人......能遇见就已经很幸运了,不一定非要......”
顾筱然眼神黯淡了下来。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