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掌柜垂下那双荡逸轻扬的细眼,失态地长提一口气,再重重呼出。
她将长发盘结整齐,折下柳枝缓缓往发髻中插。
微风抚过柳钗上的梢叶,衬着她有些清减,却又隽然如风尘外物。
她微微启唇,“实际上,我是女儿身。”
听得这冷曼嗓音,流莺喉咙一颤,只觉得一颗心砰得一声从胸口直坠而下。
砸破了躯壳坠进深渊中,掀起汹涌滔天的巨浪。
流莺颤栗着抬眸,越过重重人影,眼中只见得她。
而她的那句话却刺透了她的心。
一刹那,流莺以为自己会就此彻底崩溃,会抛却她的仪态如疯妇般挥动着四肢催心质问。
然后不顾一切着玉石俱焚。
所有人投向她的目光也似在等待着这一幕,好似台下坐客围观着歌伶的表演。
有眼无珠、痴心错付,不知她该唱上哪一段。
流莺垂下眸,她清楚此刻她的眼神凝着多么痴狂的鸷意与慌乱。
她怕了。
从前被那伙计百般折磨时没有怕,沦落在外艰难求生时没有怕,甚至连当初得知她只是个替身的时候都没有怕。
可现在,她怕了。
荒谬啊荒谬,流莺只觉得真是可笑,她嗤笑一声,然后笑得碎泪涟涟。
终是郝知府一怔,没控制住他的讶异,“孙掌柜,你这是……?”
刚才他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不然怎么眼睁睁地看着孙掌柜从一个儒雅风流的中年变成容貌姣好的女子。
孙掌柜叹了口气,苦笑道:“如你所见,我确实是个女人。”
郝知府脱口而问:“那你为何要装成男人模样?”
孙掌柜笑得有些空洞,似是隐起了茫茫的尘雾,也似是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我原以为,这是我的生存法。”
郝知府不解,“生存法?”
孙掌柜声音中带着涩意:“没错,生存法。”
“世道艰辛,女子本就不易,穷乡僻壤里的美丽女子更甚。一副好皮囊,是青云梯也是灾祸引。我步步碰壁,但最后竟也凭着聪慧成功赚到了一大笔钱。”
郝知府:“这不是好事吗?”
孙掌柜深深看了他一眼:“好事?然后我就成了生意场上的一块肥肉,有人想征服,有人想采撷,更有人想把我吞得连骨头都不剩。”
“那些人蓄意作局,强取豪夺了我所有的家当,让我背了一身的债后又把我卖入青楼,我所有的努力都付诸东流。男人们伏在我的身上,一个又一个,我不能哭,只能笑,不然等待我的只有左右开弓的掌掴。”
孙掌柜嘴角动了动,像是一个笑,“我才知道一个人能有多脏,他们的心和我的身子都是脏的。我恨透了他们,也恨透了这世道。我想死,却又不想死得太轻易,起码我要让世人瞧见这光亮下的污秽。”
“所以啊,我挑了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从高楼上一跃而下,了却余生。”
她停顿了片刻,眼中终是涌起潮意,“是夫人路过救下了我,不但给我钱财还教我武功,夫人在苏木的那段日子我一直侍奉在侧。我是想一直追随夫人的,可夫人却制止了我,她离开前要我拥有自己的人生。”
“我改名换姓来到秀水,却背弃了夫人的教诲,抛弃了女性的身份,以男性的姿态做起了买卖。”
郝知府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心里有难以形容的难受,“你是害怕再受到伤害吗?”
孙掌柜敛眉微笑:“并不全是,我痛恨人们把女性同弱者挂钩,但也无形中默认了男性的起点就是高于女性的。如果我想要成功,那我便要抛却女性的身份,以一个公平的起点和男性来做竞争。很显然,我现在的成就表明我并不逊色秀水任何一个男性。”
“但实际上,我彻头彻尾的失败了,因为我根本没有勇气做真正的自己,更枉费夫人曾对我的教导。所以我只能救下那些和我处境相似的女子,让她们变得更好,让她们活出自己想要的样子。但我忘了,根本就是错的,又怎会结出善果?”孙掌柜苦笑了一声,满眼愧色地看着柳夫人。
“夫人,得知您久居秀水后我拜见多次,可您却从未见过我一面,我知您不愿见我,是我辜负了您的教导。事已至此,我不能一错再错,从今以后我不会再伪装成男性。”
流莺听着孙掌柜的一字一句,眼泪如碎玉般坠落,她整个人也似乎化作了裂痕重重的玉石,在破碎、在崩溃。
咽喉里似有利爪在撕扯,抓挠出一道道血印。
好半响,她形容枯槁,栽坐在地上,抬起头去看孙掌柜,双目却带着诡异的期许。
“那你当时救我,救的只是我,是出自于你的真心对吗?”
孙掌柜:“或许救的不只是你,还有过去的我自己。”
流莺含笑落泪,“那我便是值了。”
谢依白睁大了眼,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超乎了她这个现代人的想象。
孙掌柜,竟然是女性!
一时间她都怀疑自己的眼力是不是不太好。
但要深究下来,竟然还蛮合理的。
上学的时候不就学过木兰替父从军的故事。
木兰辞里那句安能辨我是雌雄更是耳熟能详。
难怪孙掌柜会救下并培养那些孤贫女子,其实不是搞什么养成,而是出自于女性的同理心。
因为她曾走过泥泞荆棘的路,才想要给年幼的她们铺上一条更好的路。
就像柳夫人当年救过她一般。
谢依白有些唏嘘,偷偷去瞧柳夫人。
柳夫人却是很快察觉到她的眼神,眉眼中带着几许安抚。
莫名的让人安心。
流莺踉跄起身,正对着郝知府,“人是我杀的,钱是我骗的,你抓我走吧。”
郝知府没想到流莺会这么痛快就束手就擒,微怔过后连忙示意衙役赶紧将人控制住。
眼下虽然流莺的情绪看起来稳定了些,但以她的性情保不准还会出什么差错。
还是早收监早好。
两名壮实的衙役手持绳索走至流莺左右想要将其绑起,流莺双臂一振,顿时让两名衙役跌倒在地。
她没有去看两名衙役,而是斜睨了郝知府一眼。
“我自己会走。”
流莺一只脚迈过门槛后,迟疑了一瞬。
她回眸而顾,看向孙掌柜,似是她的爱、恨以及那舍死忘生的一颗心全凝在这一刹回眸。
然后她微微一笑,有释然,也有克制。
再启步时毅然回头,决绝离开。
一场喜宴,以最荒唐的方式开端,也以最潦草的方式收尾。
谢依白喃喃自语:“这案子就这么破了?”
郝知府叹了口气:“有的时候,破案并不难,要看透人心,才难。”
蒋韵流嗤笑一声:“明明是谢姑娘以身犯险,柳夫人出手降敌,孙掌柜以情动人,怎么听你的口气倒像是你立了多大功一样。”
郝知府连忙摆手:“不敢立不敢立。”
隐约间,郝知府能感觉到金掌柜向他投向心有戚戚又非常怜悯同情的目光。
有种同类间的惺惺相惜。
想到金掌柜当初跪在家门外磕头的模样,郝知府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万幸他夫人还没让他这样过。
嗯,他们不一样。
自我催眠还未过半,郝知府余光瞥到还昏在椅子上脸色惨白的小侯爷,差点就精神昏迷。
这问题是解决了又没完全解决。
好消息,案子破了,小侯爷的名声重获清白。
坏消息,人却昏了,小侯爷的状态不省人事。
郝知府踱步凑上前又是用食指探鼻息,又是小心翼翼戳小侯爷的身子。
结果小侯爷愣是什么反应都没有,如同一个精致的瓷雕人偶。
郝知府顿时慌了,在厅堂里来回踱步,刘知事很有眼力附声说:“要不再请上次那几位给小侯爷瞧瞧病?”
郝知府一听这个就来气:“上次的大夫、道长、神/婆?”
刘知事点点头:“专业团队,值得信赖。”
虽然刘知事这个建议经过上次的验证来看极不靠谱,但他这句话立马让郝知府灵光一闪。
上次小侯爷昏迷怎么解决来着?
多亏了有柳夫人!
正巧柳夫人还在这,小侯爷可不就有救了!
郝知府挪着步子,凑到柳月娘跟前,“柳夫人,我有一事,还请您帮忙。”
柳月娘:“何事?”
郝知府:“就是吧,你看小侯爷一直这么昏着也不是个事,柳夫人有没有什么法子能让小侯爷醒过来?”
柳月娘眼眸微垂,“是有个法子。”
郝知府喜笑颜开:“我就知道柳夫人你肯定有法子,快说来听听!”
柳月娘抬眼看向谢依白,“冲喜。”
郝知府:!!!
谢依白:!!?
郝知府艰难开口:“柳夫人,性命攸关的事可开不了玩笑啊。”
柳月娘:“你觉得我像是爱开玩笑的人吗?”
不像。
所以这事就更离谱了。
虽然郝知府害怕小侯爷在他的辖地里出事,但也不意味着平白让一小姑娘莫名其妙地就给小侯爷冲了喜。
这喜一冲,小侯爷醒来万一厌恶此事,那谢姑娘又该如何自处?
郝知府摇摇头:“冲喜这事,还是太过草率了些。”
柳月娘环顾着喜堂布置:“眼下此情此景,再配上他们二人的婚服,就不草率了吗?”
郝知府顺着她的话看了一圈,顿时一噎。
此情此景,确实不是冲喜,但又胜似冲喜。
这里人多眼杂的,很多人不知道前因后果,只知道流莺给众人发了小侯爷和谢依白大婚的请柬。
再然后,就瞧见打扮成新郎新娘模样的他们。
很难不让人想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