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尘

云深雾绕,飞鸟常鸣。云山小道观内,张善在陆风彧高明的医术下,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他的记忆停留在小傻子被夺舍的那一瞬间。清醒后从陆风彧口中得知了后面发生的事,着实被吓得不轻,但很快又失望起来。

“我十几岁就干这行,三十多年了,原本打算跟何毕干完这一票,拿了佣金就金盆洗手的……我老爹需要钱吊命。”

张善重重叹气,面容惆怅,“那个天杀的老东西居然给咱下蛊,差点害我性命!对了,你和澈哥没怎么样吧?”

陆风彧摇头,“没啥事,那蛊根本不在我们身上。其实仔细想想挺奇怪的,他怎么只给你下了蛊?杀鸡儆猴也说不通,那般心思缜密的人,不可能不清楚那会撕破脸对自己没有一丝好处。”

张善挠挠头,“人总有糊涂的时候,算了别想这些了,大家都没事就好。你们救我一命,四舍五入咱也算有过命的交情了。接下来有什么打算?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陆风彧一摊手,“打算?呵,那不得看燕梓澈那祖宗……”

近些日子,噩梦总是纠缠。燕梓澈从坟潭山回来后就像丢了魂,日渐消瘦下去。

而梦的结尾总会响起段宜灵的话临别前的话:“……小澈,今时不同往日,前尘往事明明翻过去就好了,为什么还要来招我?”

他满头大汗,心脏如被紧攥,难以喘息。可惜过去无可挽回,他只能压着自己那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和禁忌,强迫自己一遍遍陷入梦魇,不断去发掘对方也在乎自己的证据。

混沌中,时光倒流回大历朝,洪盛帝十三年春。

皇宫内春雪微融,清晨空气中带着冷冽的梅花香。十三岁的少年衣衫单薄,跪在雁回宫破败的大门口,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触目惊心的青紫伤痕。里面断断续续传来不堪入耳的辱骂声——白眼狼、贱种、杂碎……每个词都像淬了毒。

路过的宫人们投来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

“雁妃的疯症是不是又加重了,亲儿子也舍得虐待?”

“可不是,动辄打骂,前几天还把搜饭倒地上,让人像狗一样爬过去吃。”

“还有这种事?也难怪,私通宫外同乡,圣上没杀她已是念及旧情,对这长得不像自己的皇子咋可能不怀疑嘛。”

“听说之前有个小太监偷偷塞吃的给三皇子,没几天就被砍了,我看这件事以后还是莫要讨论,恐祸从口出。”

宫人们的议论从来都不避着梓澈,少年习以为常,本就没必要去争辩,毕竟他们说的都是真的。

那个疯女人之前对他也不错,记忆中,她虽然哀怨凄婉,却也是个合格的母亲。她无数次抱着年幼的梓澈黯然伤神,诉说着那些不可告人的心事。

“你父皇之前不喜欢我名字里的‘燕’,嫌这个字小家子气,后来给我改成大雁的雁。你知道吗小澈,寄人檐下与栖身郊野都没什么不好,可让身不由己的我从燕变成雁,难道不是一种讽刺么?”

小梓澈愣愣地听着,看着母亲一边叹气,一边给自己剥一颗乌梅糖。

“你的眉眼真像你父亲,唉,他下次来又不知是什么时候……小澈一定要好好长大,你是我在深宫里唯一的念想了。”

嘴里甜丝丝的,小梓澈笑着张开双臂,然后被母亲抱高高。

直到三年前的某个冬夜,皇帝独自来到雁回宫,身边既没带侍从,也没让人通报。看见坐在门口自己玩的小梓澈,还蹲下身亲切地摸摸他的小脑瓜。

“这么晚了怎么不进去,不怕冷吗?你母亲在里面吗?”

小梓澈抿着嘴,想起母亲一贯的嘱托:“去门口玩吧,我和章叔叔聊正事的时候,如果有通报你父皇要来,一定马上告诉我准备迎接。”

母亲从来不信任那些宫人,她知道那些宫人都是善变的。这般重要的事本不该交给一个小孩,也许这是他那愚蠢的母亲这辈子唯一错付的信任。

往常都是通报后约莫一刻钟,皇帝才会姗姗来迟,这次他却折了花提前来了。于是小梓澈认真地想:没有通报,那是不是可以带父皇直接进去呢?

他脸上露出天真到近乎残忍的笑,“咦?父皇您真的带梅花来啦。”

“是,你前两天不是说你母亲想折几枝插起来吗?今天路过正好看到有开的。”

小梓澈点点头:“父皇折的花真漂亮,母亲一定喜欢。”

他轻轻拉住皇帝的手,蹦蹦跳跳在前面带路,“这会她和章叔叔在里面叙旧呢,我们正好给她一个惊喜!”

“什么章叔叔……”皇帝面露困惑,猛然脚步一顿,甩开小梓澈的手快步往里走去。

没一会,预料之内的怒吼声、哭喊声、求饶声回荡在雁回宫里。

次日,那个经常半夜来宫中跟母亲“聊正事”的章叔叔被剁成肉泥喂了狗。可雁妃即便是给皇帝带了那么大一顶绿帽子,皇帝竟也没舍得杀她,只下令将她永久禁足。

小梓澈捡起地上被踩碎的那枝梅花,来到双眼通红衣冠不整的母亲身边,将残缺的花递了过去。

“这是父皇带来的。”

雁妃抬眼,眼中闪过一丝动容。于是小梓澈将花放在她面前,张开双臂让母亲像从前那样抱着自己,只不过这次没有被举高高,疲惫的怀抱异常冰冷,让小梓澈无端生出一丝快意。

于是他变本加厉,趴在母亲耳边,用最无邪的语气说出最恶毒的话来,“其实我很讨厌章叔叔,他那么凶地撞你,好脏啊。”

雁妃猛然抬头,难以置信地盯着那双带笑的眼睛很久很久,逐渐收紧环抱的力度,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漏出:“不是的小澈……”

“所以我特意让父皇给您一个惊喜!”小梓澈捧起母亲的脸继续道:“那么脏的东西就该被剁碎喂狗。”

雁妃神情惊惧:“难道是你干的!那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以前章叔叔强迫我看你们床笫交欢,因为他以为我是你和父皇的儿子,借此来报复你的背叛。”小梓澈稚嫩的嗓音显得格外童真:“真脏啊。”

雁妃脸上的惊惧彻底被愤怒所取代,盯着小梓澈的眼神仿佛在看一只陌生的怪物,她崩溃地怒吼着:“你怎能说他脏,怎能!他可是你亲生父亲!去死,你给我去死!”

雁妃状似疯魔,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将怀里的孩子往地上摔去。于是小梓澈狠狠坠落,背部先着地,头重重磕到地上,眼前一片鲜红。

“哐当——”一声尖叫划破夜空,来伺候梳洗的侍女手里的东西掉了,连滚带爬跑了出去。

也许雁妃那句“他可是你亲生父亲”的话飘到了皇帝耳中,那件事后,一向宠爱小梓澈的皇帝竟任由这个儿子被虐待折辱,不管不问。

十岁的小梓澈有超越同龄人的洞察,他明白如此结果已经是皇帝仁慈开恩了,否则他不会继续容忍一个可能并非亲生儿子的人继续霸着三皇子的名头。

“真恶心啊……”

梓澈喃喃,记忆从三年前回笼,正午的日头被阴云遮盖,春雪簌簌落下,温度似乎更冷了几分。

里面的咒骂声逐渐平息,应该是那个疯女人睡着了,一般她醒来就会忘记罚跪这件事。

于是十三岁的梓澈拖着僵硬的身体准备站起来,但不等他动作,耳边先响起一道清冷好听的声音:“你就是三弟?”

回头,一个身着华丽暗纹流云锦袍的少年款款而立,脖颈修长,肤色如玉,神情中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贵气,一双清亮的眸子仿佛揉碎了春光。

“怎么搞成这样?走,先带你换身衣服。”

那人蹙起好看的眉,对他温和地伸手,梓澈愣了愣,鬼使神差地握住了……

而这一握,就再也不想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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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生疯骨
连载中核小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