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鞭子抽打着青石板,巷口那盏破灯笼在狂风里晃荡,昏黄的光晕在湿漉漉的墙上投下鬼魅般的影子。裴玉清伏在屋脊的阴影里,冰冷的雨水顺着玄铁甲片间的缝隙淌进衣领。他追踪这条线三日了——从白日赈灾棚爆炸后残留的硫磺味,到那辆趁乱从庞府侧门溜出的油布马车。此刻,那车正停在巷尾,几个黑影正麻利地将裹着油布的长条木箱搬进一间不起眼的货栈。空气里除了雨水的土腥,还飘着一丝白日里令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的甜腥气,混杂着一种……腐朽海藻般的咸臭。
黑影动了。一个身形格外矫健的“脚夫”抱着箱子,鬼祟地闪向侧巷。就是他了!裴玉清足尖发力,屋瓦碎裂声被雨幕吞噬。他如夜枭般扑下,刀锋切开雨帘,带着积压三日的怒火与祠堂血剑裂痕的灼痛,直取对方后心!
“铮——!”
火星混着冰冷的雨点炸开,瞬间又被黑暗吞没。对方反应快得惊人,竟在刀锋及体的刹那诡异地拧身旋避。刀尖擦着他左肩的衣物掠过,撕裂声被风雨掩盖,但裴玉清却清晰地嗅到一丝……熟悉的、清苦的药草气息?这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迟来的寒意已爬上脊背。
迟了!
刀刃切入皮肉的闷响,在喧嚣的雨声中竟显得格外清晰。对方闷哼一声,身形踉跄。血水混着冰冷的雨水,在脚下青石板的凹槽里迅速漫开,蜿蜒成一道暗红的小溪,在昏黄摇曳的灯笼光下,像极了泼翻在地、与泥泞搅成一团的劣质浊酒。
“裴将军的刀法,”斗笠下传来一声压抑着痛楚的冷嘲,带着一丝熟悉的、淬了冰般的沙哑,“倒是比您祠堂里被酒泡烂的脑子……强上那么几分。”
这声音!裴玉清心头剧震,刀尖猛地向上一挑!湿透的斗笠被凌厉的刀风掀飞,旋转着撞在断墙的残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雨水瞬间浇透了那张脸。纪如年苍白的脸庞在昏暗中显露,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额角,雨水顺着他线条分明的下颌滚落,砸在湿透的靛青布衣上。他右肩的布料,正被一种不祥的深紫色迅速洇染、扩大。更刺目的是,白日里他亲手系在对方腕上、那缕象征临时同盟的黑发,此刻已被血浸透,紧紧箍在腕骨上,像一条沉睡的赤蛇被惊醒。
“深更半夜提刀拦路,”纪如年指尖死死抵住右肩的伤口,指缝间仍有血丝渗出,立刻被无情的雨水冲刷淡去。他袖口微动,几缕细若游丝的菌丝悄然探出,在冰冷的雨中泛着幽暗、不祥的蓝光,如同鬼火般附着在伤口边缘,似乎在竭力修补,又像是在贪婪吮吸。“将军是终于想通了要当庞奕统忠心耿耿的看门狗,”他喘了口气,雨水呛得他咳嗽一声,嘴角却勾起更深的讥诮,“还是说——白日里在药棚没炸死我,您心有不甘,非要亲自来补这一刀才痛快?”
裴玉清的刀尖,沉沉地垂进脚下浑浊的积水里。护城河边系发时,那截发丝缠绕在对方清瘦腕骨上的微凉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此刻却沾满了滚烫粘稠的血。他喉咙发紧:“我追的是私运尸蕈的商队——”
“巧得很。”纪如年打断他,左手猛地扯开被刀锋撕裂的衣襟。一道刺目的电光撕裂墨黑的夜空,瞬间照亮了他锁骨下方寸之地——一片银色的、边缘带着细微弧度的鳞片紧贴着皮肤,在雨水的冲刷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我不过是想取点金疮药,治治白日里被您那‘义举’波及的小伤,”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尖锐的痛楚,“就撞上裴将军替天行道、除暴安良了?”他右肩的血并未止住,顺着胳膊汩汩流下,蜿蜒过小臂,最终滴落在裴玉清垂下的刀镡上。那血,竟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滚烫,瞬间灼痛了裴玉清握刀的手指,那温度……竟与三日前祠堂幻象中,曾祖脖颈喷涌而出的热血如出一辙!
“还是说……”纪如年染血的指尖猛地抬起,几乎要戳到裴玉清的鼻尖,那双即使在雨夜中也异常清亮的眼眸死死盯着他,里面翻涌着刻骨的嘲讽与一丝难以察觉的悲愤,“您那宝贝祖传血剑又给您托梦了?梦见我这‘妖医’、这南靖余孽,生来就该挨上您裴家一刀?!”
巷口方向,杂乱的脚步声和粗鲁的呼喝骤然逼近,盖过了风雨声。
“姓纪的!给老子滚出来!”独眼汉子提着还在滴血的刀,率先撞破雨幕冲进巷子,他身后跟着七八个凶神恶煞的打手。独眼的刀尖上,赫然粘着一小块白日爆炸现场残留的、焦黑的人体碎屑。“庞府的货你也敢吞?!活腻歪了!”
裴玉清拇指无声地顶开刀镡,冰冷的金属摩擦声在雨夜中微不可闻。
“看啊,”纪如年嗤笑一声,血浸透的半边袖子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肩臂线条,他身体因失血和寒冷微微颤抖,语气却更加刻薄,“将门虎子要替天行道了?可惜啊,您这刀下该砍的‘流民’——”他猛地用尽力气把裴玉清往后狠狠一推,“是白日药棚里吃过人肉、尝过血腥滋味的鬣狗!是庞家喂饱的疯狗!”
独眼汉的刀锋,裹挟着风声和雨点,劈头盖脸地斩落!裴玉清在格挡的瞬间,瞳孔骤然收缩——刀柄末端,一个清晰的、扭曲的火焰纹徽记烙印其上!那纹样,与他血剑幻象中波斯弯刀刀鞘上的图腾严丝合缝,更与白日里从幼童颈后拔出的那根金针尾部的工部徽记,如出一辙!
***
刀光,瞬间绞碎了沉重的雨幕!
裴玉清旋身,腰刀划出一道凄冷的弧光,精准地斩断了最先扑来之人的手腕。断手连同钢刀一起飞起,热血在雨水中喷溅成一片短暂的红雾,糊了他半张脸。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冲入鼻腔。
“‘断浪’使得不错,”身后传来纪如年带着喘息、却依旧不改讥诮的点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飘忽,“比您祖宗棺材里那本破刀谱上画的……强那么一星半点。”
“闭嘴!止血!”裴玉清头也不回地厉喝,反手格开侧面劈来的一刀,震得对方虎口崩裂。余光里,纪如年背靠着一截被雨水冲刷得发黑的断墙,身体微微下滑。白日里在药棚吞噬过大量尸蕈粉的诡异菌丝,此刻正从他右肩那道狰狞的伤口中疯狂钻出!它们在冰冷的雨水中扭动、膨胀,如同无数饥饿的银蓝色细蛇,贪婪地汲取着雨水和……他伤口涌出的鲜血。那些菌丝的颜色,比白日时更加幽深、更加妖异。
“左肋——”纪如年的提醒带着急促的喘息,终究还是迟了半步!
一股冰凉的刺痛感瞬间穿透了裴玉清左肋处的皮甲!偷袭者的刀尖带着阴毒的狠劲。裴玉清闷哼一声,强忍剧痛,身体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转,腰刀反手削出,如同割草般精准地削掉了袭击者还带着惊愕表情的头颅!热血如泉喷涌。
就在这一瞬,一簇幽蓝的菌丝如同嗅到血腥的毒蛇,猛地从纪如年方向激射而来!它并非攻击,而是死死缠上了裴玉清左肋的伤口!
“呃啊——!”一股比刀伤强烈十倍的灼烧剧痛,顺着那菌丝接触点猛地炸开!仿佛有滚烫的烙铁直接捅进了他的神经!裴玉清眼前一黑,身体晃了晃。然而,这非人的剧痛来得快,去得也诡异——就在他以为自己要倒下的刹那,那灼痛感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麻痒和……收缩感?伤口处奔涌的热流,竟在菌丝缠绕下诡异地止住了!
裴玉清愕然回头,正撞上纪如年那双在雨夜中依旧清亮、此刻却因剧痛和失血而涣散的眼眸。那人本就惨白的脸,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如同金纸。更触目惊心的是,他右肩的伤口在那些疯狂反噬的菌丝撕扯下,正肉眼可见地恶化、崩裂!伤口深处,那片银鳞的边缘,在撕裂的皮肉下闪烁着微弱却固执的冷光。
“看什么?”纪如年咳出一大口带着血沫的雨水,嘴角却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虚弱的笑容,“咳……放心……菌丝挑食得很……就爱喝几口你们裴家将门……祖传的‘忠义’之血……”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滚过,“比白日里那些肮脏的尸蕈粉……香多了……”
就在这时,独眼汉子发出一声尖锐刺耳的唿哨!那骨哨的声音凄厉地穿透雨夜!更多黑影从巷子两端的黑暗中、从低矮的屋顶上涌现出来,如同闻到腐肉的鬣狗。他们手中的兵刃在偶尔划过的电光下闪着寒芒,刀柄上,无一例外地烙着那个象征工部军械司的火焰暗记!
***
“东南角……破屋……”纪如年染血的手猛地抓住裴玉清的手腕!那冰冷而粘腻的触感让裴玉清一震。下一瞬,并非声音,而是一股灼热的信息流,如同烧红的烙铁,直接透过相连的菌丝烫进裴玉清的脑海深处!清晰的画面瞬间展开:三日前踩点时发现的破屋位置、埋在墙角第三块松动青砖下的火油罐子、火折子藏在神龛断裂的佛头后、引爆时最安全的背靠角度……甚至还有那夜踩点时的月色,如何从破败的瓦缝间漏下,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而那夜,他裴玉清,正醉倒在祠堂冰冷的青砖地上,听着流民嘶哑的童谣!
裴玉清几乎是本能地反手扣住纪如年的脉门,入手一片冰冷滑腻,脉搏微弱而急促:“一起走!”
“呵……将军……这是在求我?”纪如年笑得呛咳起来,更多的血沫涌出嘴角,染红了他苍白的下颚。他身体一软,几乎要滑倒在地。
没有犹豫的时间!裴玉清左臂猛地发力,一把揽住纪如年劲瘦却冰冷的腰身,将他整个人半提半抱起来,足下发力,如同离弦之箭般朝着东南角的破屋方向猛冲!雨水糊住了视线,沉重的脚步声和追兵的呼喝在身后紧追不舍。
就在他发力狂奔的瞬间,缠绕在两人手腕间的菌丝仿佛活了过来!它们不再仅仅是连接,而是疯狂地收紧、缠绕、分叉,如同无数细小的藤蔓,瞬间爬满了两人相贴的手臂,将白日的断发更深地勒进皮肉里,几乎要嵌入骨缝!这不再仅仅是束缚,更像是一种共生共死的血色镣铐!
“轰隆——!!!”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撕裂了雨夜的死寂!耀眼的火光从破屋方向冲天而起,瞬间吞噬了冲在最前面的几个追兵!灼热的气浪裹挟着碎石、木屑和滚烫的雨水,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裴玉清的后背上!
他死死护住怀中的纪如年,两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被狠狠掀飞,重重摔进巷子深处冰冷粘稠的泥泞里!泥水呛入口鼻,裴玉清的后背撞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痛得他眼前发黑。在翻滚和窒息的瞬间,他紧紧护着纪如年的后脑勺,耳边却清晰地传来那人气若游丝、却依旧带着刻骨讥讽的细语:
“啧……将门刀锋……裴家傲骨……如今……倒给一个‘妖医’……当起肉盾来了?”
***
破庙里,蛛网在穿堂而过的夜风中簌簌乱颤,如同垂死的幽灵。漏风的窗棂发出呜呜的哀鸣。唯一的光源是裴玉清从湿透的怀里掏出的、裹了好几层油布才幸免于难的火折子。微弱摇曳的火光,将两人狼狈的身影扭曲地投在布满灰尘和霉斑的墙壁上。
纪如年已经陷入半昏迷,身体因失血和寒冷剧烈地颤抖着,牙关紧咬,发出咯咯的轻响。裴玉清将他小心地放在还算干燥的草堆上,目光落在他右肩——那被血浸透的衣料紧紧黏在伤口上。
没有时间犹豫。裴玉清用牙咬住火折子的末端,腾出双手。他像拆解一件被血浸透、损坏严重的敌军甲胄般,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猛地撕开纪如年右肩的衣物!
“嘶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庙里格外刺耳。
伤口暴露在火光下,饶是裴玉清身经百战,也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那绝不仅仅是一道刀伤!白日里吞噬过大量尸蕈粉的幽蓝菌丝,此刻在皮下织成了一张令人头皮发麻的、活物般的网!它们如同有生命的脉络,在血肉中虬结、搏动,散发着微弱的蓝光。而在这诡异网络的中央,深深嵌入皮肉甚至肩骨的,正是那半片边缘锐利的银鳞!鳞片上精细的缠舟纹路,此刻被凝固的血痂和蠕动的菌丝半掩着,竟与白日里从金丝药囊内衬滑出的那片银鳞图案严丝合缝!更可怕的是,银鳞的边缘,那些细密的锯齿状结构,已经和周围新生的、被菌丝侵染的暗红色肉芽死死地长在了一起!
“别……碰……”纪如年似乎被剧痛惊醒,身体猛地一颤,蜷缩起来,喘息着吐出破碎的字句,声音虚弱得像风中残烛,“当心……染上南靖亡国的……晦气……”
裴玉清充耳不闻。他目光落在自己右手腕上——那里还残留着白日系发时缠绕的痕迹,以及几缕被血黏住的断发。他毫不犹豫地伸出左手,抓住那缕系在纪如年腕上、早已被血浸透成深褐色的断发,猛地一拽!
“呃!”纪如年痛得身体弓起。
裴玉清直接将这缕饱浸两人鲜血的发丝拽断,蘸透了烈酒——那是他随身皮囊里仅剩的、用来消毒伤口的烧刀子。他看准位置,将那冰冷的、浸透烈酒的头发,狠狠按在纪如年肩头那菌丝缠绕、银鳞嵌入的伤口上!
“桑皮线没有,”裴玉清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凑合用这个止血!”
“哈……咳咳……”纪如年痛得浑身痉挛,冷汗如浆涌出,却仍从牙缝里挤出断断续续的嘲讽,“裴将军……连‘定情信物’……都想着……物尽其用……真是……持家有道……”
嘲讽很快被更剧烈的痛苦碾碎,化作压抑不住的痛哼。裴玉清眼神一厉,拔出贴身的匕首,在火折子上快速燎过。冰冷的刀尖,毫不留情地刺入那被菌丝包裹、血肉模糊的伤口边缘,目标直指那片与骨头几乎长死的银鳞!
“啊——!!!”
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爆发出来,撞在破庙腐朽的梁柱上,震得灰尘簌簌落下!纪如年的身体如同离水的鱼般剧烈弹动,又被裴玉清铁钳般的手死死按住。就在刀尖触及银鳞边缘的刹那,那些幽蓝色的菌丝如同被彻底激怒的毒蛇,疯狂暴涨!它们瞬间缠绕住冰冷的匕首,甚至顺着刀柄向裴玉清握刀的手腕蔓延而来!
然而,当最前端的一缕菌丝,触碰到裴玉清右手掌心那道深刻的旧疤时——那是三日前在祠堂,血剑霜纹裂开时飞溅的碎片割伤的——诡异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狂躁的菌丝突然顿住,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安抚。紧接着,它们非但没有攻击,反而温顺地缠绕上那道疤痕,甚至分出一缕细丝,轻轻拂过伤口边缘,传递出一种奇异的……依恋?或者说,是食髓知味般的贪婪吮吸感?
“果然……”纪如年汗湿的睫毛无力地颤抖着,上面凝结着细小的血珠和冷汗,他涣散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疼痛,落在裴玉清掌心的旧疤上,声音微弱得几乎被庙外的雨声淹没,“裴家……祖传的……带着铁锈味儿的‘忠烈之血’……最合……它们这些……邪物的胃口……”
庙外的雨声不知何时已经渐渐稀疏,只剩下零落的滴答声敲打着残破的瓦片。一丝惨淡的灰白色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破庙那扇歪斜的窗棂,斜斜地投射进来。微光恰好落在两人交缠的手腕间——那里,被血彻底泡透、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断发,与那些依旧散发着微弱幽蓝光芒的菌丝死死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这诡异的连接,一头系着裴家将门虎子布满刀茧的粗粝手腕,一头拴着南靖亡国妖医锁骨下那片冰冷的银鳞。像月老醉酒后,错绑的一道浸透了血与孽缘的……绝望红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