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港的晨雾浓得化不开,带着咸腥、铁锈和一种若有若无的腐烂海藻气味,沉甸甸地压在咽喉,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冰冷的湿棉花。裴玉清踏过栈桥湿滑的木板,脚下发出吱呀的呻吟。他右腕处,昨夜在破庙中被纪如年菌丝死死缠绕、又被自己断发勒紧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细微却顽固的麻痒,如同无数蚂蚁在皮肤下啃噬。这感觉与掌心那道深刻的旧疤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灼烧感,不断灼烫着他的神经。
他踩过一片嶙峋的藤壶残骸,坚硬的外壳在脚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浑浊的海浪在不远处翻滚,浪尖上,半面靛蓝色的“靖海闽”商旗如同被折断翅膀的濒死水鸟,被鱼线死死缠在一段浮木上,在海浪的推搡下徒劳地挣扎沉浮。裴玉清的目光扫过泥滩上那枚半陷在淤泥里、沾满污秽却仍透出檀木底色的算珠,耳边骤然响起三日前护城河边,纪如年那尖锐得刺穿夜风的质问:“将军以为……国师的‘仙露’是什么?”
“第三个码头。”
纪如年冷冽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刺破了裴玉清纷乱的思绪。那人正蹲在腥臭的滩涂边,靛青的衣袖被泥水浸染得更深。几缕幽蓝色的菌丝正从他袖口悄然探出,精准地钻入一艘破旧渔船船板巨大的裂缝深处。昨夜破庙中那柄沾满两人鲜血的匕首,此刻正沉沉地别在裴玉清腰间。
“血迹被大潮反复冲刷过三遍,”纪如年收回菌丝,指尖捻着几粒在稀薄晨光下泛着暗红金属光泽的砂砾,“凶手连潮汐涨落都算得分毫不差,铁了心要把‘**’的痕迹,全交给海龙王抹平。”
裴玉清抬脚,将那枚碍眼的檀木算珠踢进一旁浑浊的水洼。“庞家要灭闽谷雪的口,何须如此大费周章,伪装成水匪劫杀?”
“因为有人,”纪如年摊开手掌,掌心那几粒被幽蓝菌丝紧紧裹挟的铁砂正诡异地微微蠕动,“既要闽谷雪的命,给他背后的主子腾出位置,又要那条‘南洋私盐道’开得顺顺当当、清清白白!”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锁骨下方寸之地,昨夜被匕首剜开、此刻被新生的菌丝半掩的银鳞,在晦暗的晨光中闪过一丝冰冷的光泽,“就像他们当年,既要南靖世代经营的海港和航道,又要我族人身上的鳞片和血肉……做他们长生不老的垫脚石!”
***
退潮后的礁石群如同巨兽裸露的嶙峋脊骨。闽谷雪的尸体就卡在其中一道狭窄的石缝里,姿态扭曲。一支做工粗陋的弩箭贯穿了他左胸,箭杆上歪歪扭扭刻着水匪惯用的鱼骨纹路。咸腥的海风卷起他散落在冰冷礁石上的发丝。
纪如年蹲在尸体旁,神情淡漠。“退潮时杀人,涨潮时抛尸,”他袖口微动,幽蓝色的菌丝再次游出,轻柔又精准地缠绕上那支夺命的箭杆,“毁尸灭迹,嫁祸给那些‘来无影去无踪’的水寇,算计得倒是周全。”他眼神骤然一厉,“可惜,百密一疏!”话音未落,手腕猛地发力!
“噗嗤——!”
箭簇带着一团模糊发黑、散发着浓烈恶臭的腐肉被生生拔出!裴玉清眉头紧锁,目光却死死钉在那团被带出的血肉污物深处——那里,半片边缘锐利、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银色鳞片,正死死地嵌在腐肉之中!鳞片上那精细繁复的缠舟纹路,依旧清晰得刺眼!
“南靖鳞甲?!”裴玉清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
“是他的保命符,也是他的催命符。”纪如年的语气冰冷。手中匕首寒光再闪,剖开尸身早已僵硬的胃袋。他探手进去,掏出一枚被胃酸腐蚀得发黑、表面坑洼不平的蜡丸。匕首尖轻巧地一挑,蜡丸应声裂开,掉出一小卷被胃液浸透、边缘焦黄卷曲的纸张。
裴玉清强忍着生理上的不适,接过那卷纸,小心翼翼地在掌心展开。即使被胃液侵蚀得字迹模糊,他依然辨认出——这是半张盐引单!残存的朱砂印鉴上,那个“庞”字的最后一笔,诡异地缺失了!那缺口的形状、大小,竟与柴铢贵死前紧握在手中、被鲜血浸透的贪墨账册上缺失的印记,严丝合缝!
裴玉清眼前骤然闪过护城河边,纪如年撕开昏迷幼童衣领时露出的颈后溃烂针孔。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又是……炼丹……”他喉头发紧。
***
盐课司的后院,死寂得如同坟墓。新任司吏颜子萱的尸首悬挂在正厅的房梁下。脚下,一架精巧的黄铜潮汐钟被打翻在地,指针永远停在了“戌时三刻”。钟体侧面精巧的齿□□露在外,一根细如发丝、颜色暗黄的线状物,正死死卡在两个咬合的齿轮之间——裴玉清瞳孔微缩。
“伪装自缢。”裴玉清的声音冰冷。他足尖轻点地面,身形拔起,腰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寒光!
“唰!”
麻绳应声而断!尸体沉重地摔落在地。裴玉清蹲下身,手指拂过死者脖颈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勒痕位于舌骨上方,走向平行无交错,索沟边缘无任何挣扎所致的擦挫伤或表皮剥脱……典型的死后悬尸。”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架潮汐钟,扫过齿轮间卡着的那一小段桑皮线碎屑。
纪如年没有看尸体,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架打翻的潮汐钟上。他袖中的幽蓝菌丝再次探出,钻进暴露的齿轮缝隙深处。当一缕细若游丝的菌丝缠住那根卡死的细小铜针,并试图将它复位时——
“咔哒。”
一声极轻微的机括声响!潮汐钟侧面一块黄铜面板突然向内弹开,露出一个隐藏的暗格!一卷用深褐色油布包裹的册子,从中滑落出来。
纪如年弯腰拾起册子,解开油布。《东海潮信录》五个古朴苍劲的篆字映入眼帘。他快速翻动泛黄起毛的书页,上面布满了密密麻麻、娟秀工整的小字批注。他的指尖在一页密密麻麻的批注上飞速移动,最终停留在一行字迹旁:“……戌时三刻,潮退七丈三,蟹屿礁群尽数裸露,可行船丈量……”
“看这里。”纪如年的指尖重重地点在“戌时潮退七丈三”这行批注上,又猛地指向批注旁一个用朱砂小楷标注的日期——赫然正是闽谷雪遇刺之日!“凶手算准了涨潮抛尸,抹除痕迹,却忘了算这处礁石群在特定时刻的确切高度!戌时三刻,大潮退尽!这片礁石群最高处的岩脊,会高出海平面整整七尺有余!闽谷雪尸体被发现时卡住的位置,就在这条潮位线以上三寸!淹死?涨潮抛尸?拙劣的谎言!”
裴玉清接过那本沉甸甸的《潮信录》,快速翻到末页。一行新近写下的、字迹略显凌乱却依旧能看出娟秀底子的蝇头小楷,洇着几点深褐色的印记,刺目地映入眼帘:
**“兄死非匪祸,潮退见真凶。”**
落款处,没有名字,只有一个用朱砂精心勾勒的小小船锚图案。而在船锚旁边,用更细的笔触,画着一枚被鱼线紧紧缠绕的檀木算珠。裴玉清的心猛地一沉。
***
子夜的望潮崖,是真正的绝地。漆黑如墨,只有远处灯塔那一点微弱昏黄的光。崖下,惊涛骇浪疯狂地拍打着嶙峋的黑色礁石。寒风如同淬了冰的刀子。
裴玉清玄色的大氅被狂风卷得猎猎作响。纪如年将白日里提取的那几粒吸饱了闽谷雪鲜血的铁砂,尽数撒入一个巴掌大小的黄铜盆中。盆底浅浅一层冰冷的海水。他闭上双眼,双手悬于铜盆之上,指尖几缕最为凝练、幽蓝得近乎发黑的菌丝悄然探出,刺入每一粒染血的铁砂!
“铁砂质地特异,内蕴辽东独产的赤铁矿精粉……”纪如年的声音在呼啸的狂风中断续传来,眉头紧锁,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全邺城……唯有庞奕统亲卫营配备的‘破甲连弩’……其箭槽内壁会镶嵌这种特制砂砾……”他猛地一顿,“呃!”
话音未落!
凄厉的破空声悍然压过了风涛的轰鸣!一点致命的寒星,撕裂黑暗,直射纪如年后心!
裴玉清的反应已经超越了人体的极限!旋身!抽刀!格挡!
“铛——!!!”
刺耳欲聋的金铁爆鸣声在崖顶炸开!弩箭蕴含的恐怖劲力,震得裴玉清虎口崩裂!箭簇擦着他颧骨飞过,最终狠狠钉入身后坚硬的黑色玄武岩壁!
二十丈外,一块突兀耸立的巨大礁石阴影里,一个魁梧的身影缓缓站直。他手中端着一具造型狰狞的连弩——庞奕统的心腹爪牙,色目教头萨迪克!
“潮信算得不错,纪大夫。”萨迪克生硬拗口的官话混着浪涛的轰鸣,“可惜啊可惜,你就算尽天时地利,也算不到自己今日的死期!”他抬起连弩,冰冷的箭矢再次锁定了目标。
就在萨迪克扣动机簧的千钧一发之际,纪如年猛地睁开了双眼!他竟将整盆混杂着血砂和菌丝的冰冷海水,朝着萨迪克藏身的礁石方向,狠狠泼了出去!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些沾染了纪如年本源菌丝的铁砂,在接触冰冷海水的瞬间,幽蓝近黑的菌丝以肉眼可见的恐怖速度疯狂暴涨、分叉、蔓延、交织!汇聚成一张巨大无朋、粘稠如**的巨网!铺天盖地地朝着萨迪克当头罩下!
萨迪克眼中骇然!巨网瞬间将他连同礁石一起死死裹住!他惊恐地挣扎着,连弩胡乱射出几箭。菌丝越缠越紧!
纪如年一手扶着冰冷的崖石,嘴角溢出一缕鲜血。然而,他脸上却浮现出冰冷的微笑:
“萨迪克教头,现在这潮位,够不够淹死你这工部的忠犬了?”他锁骨下的银鳞,在黑暗中幽幽浮动。
冰冷刺骨的海水漫过了萨迪克的腰际。巨网死死缠绕着他魁梧的身躯。裴玉清的刀尖,稳稳地抵在他的咽喉上。
“谁指使你伪造水匪劫杀,嫁祸闽谷雪?”裴玉清的声音冰冷,“工部哪位大人,把手伸进了海疆,伸进了盐务?!”
萨迪克咧开嘴,露出扭曲的笑容。“想知道?去……海底问龙王爷吧!”话音未落,他猛地一咬牙!
“阻止他!”纪如年厉喝,身形扑上!
但还是迟了!萨迪克的脸庞瞬间死灰,身体剧烈抽搐!
纪如年的手死死按在了他的太阳穴上!数缕凝练的幽蓝菌丝,狠狠刺入!
“呃啊——!!!”萨迪克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嚎。
纪如年如同被无形的万钧巨锤当胸砸中,猛地抽回手,踉跄着狂退数步,脸色惨白!他大口喘息,声音沙哑:“他们要借庞家的刀……血洗商路!闽谷雪……闽谷雪只是因为他们挡了路……!”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萨迪克的尸体被上涨的冰冷潮水无情地卷住、拖拽,瞬间消失。
裴玉清沉默地走到纪如年方才立足的礁石边,俯身抠出了半片闪烁着冰冷银辉的鳞片。月光短暂照亮了它——那精细的缠舟纹路。
他走到几乎虚脱的纪如年面前,拉过他那只冰冷、颤抖的手。他将那片还带着海水咸涩和礁石寒意的银鳞,郑重地按进纪如年冰凉汗湿的掌心。他的目光穿透黑暗,刺入纪如年的眼眸深处。
“你的同族,”裴玉清的声音低沉雄浑,压过了惊涛骇浪,“因我裴家当年未能尽责守护这片海疆而流离失所,因我裴家如今未能及时洞察奸佞、斩断黑手而枉送性命。”他顿了顿,握着纪如年手掌的力道加重,“这条命,这份血债,我裴玉清,替你讨回来!这片海疆,我替你守!用我的血,用我的刀!”
一阵狂猛的海风呼啸着卷过崖顶。那面残破的靖海商旗,被风浪推涌着,漂到了闽谷雪咽气的礁石旁。湿透的靛蓝旗面被一个浪头猛地卷起,沉重地落下,覆盖在那块冰冷的礁石上。海浪拍打着旗面。那死死缠绕在旗角的鱼线,在浪花的冲刷下绷得笔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