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熠寻到石门山,来告诉自己新报备的航班没有得到应允的时候,俞樾心头闪过一丝不妙的预感。
果然,当他比计划时间延迟五个小时才回到医院时,周纤离的病房已空无一人。
“她坚持要出院,我实在拗不过她。”韩医生面露无奈,“好在她身体底子不错,最新的检查结果也都基本达标了,不过我还是嘱咐她了,有可能的话最好到镇上卫生院观察两天再回家。”
“这么说,她是回曼蕉了?”俞樾焦急地问。
“她急着出院说是要忙剧团的事,我想应该是回那边了吧。”
真是太不把自己身体当回事了!这么折腾山神不收你才怪!
俞樾在心里已经抓着想象中的周纤离把她的肩膀都摇散架了,但面上只是平静地点点头,缓声说道:“知道了,这几天辛苦你了,韩医生。”
“应该的。”
说完这句,韩医生却没有离去,迟疑的神色在她脸上反复涨落。
“是不是还发生了别的事,让她这么着急出院?”
俞樾见状,直接问出了心底的怀疑。
韩医生眉头紧蹙,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清晨江素琴到访的事讲了出来。
“虽然她没提这茬,但——”
“谢谢你,韩医生。”
俞樾打断她,深重地一笑,匆匆转身而去。
俞樾一边往外走,一边拨通了程烈星的电话,但始终无人接听。他又翻出程青云的号码,拨了过去。
电话那端刚响起一声“喂”,俞樾就感到手臂被人拉了一下,他抬头,只见身旁的金熠指了指前方。
“你好,请问是俞樾吗?”两名警员在他们面前立定,举着警员证,肃声道,“我们收到你的报案,现在需要你跟我们回警局做详细笔录,方便吗?”
*
“我们真的要去参加这次初试?你的身体能行吗?”
程烈星一边说,一边拣起安检传送带上的背包,一把甩到背上,赶紧腾出手去扶周纤离。
周纤离摆摆手,弯唇一笑:“没事,我好多了。”
程烈星忧心忡忡地看着她,嘴里忍不住咕哝:“早知道就先不告诉你了。”
“那你就是渎职!”周纤离白了他一眼。
早上江素琴离开后,程烈星除了告诉她俞樾的航班延迟外,还带来了另一个最新消息——他昨早发送过去的邮件被回复了,对方告诉他,“初音计划”今年针对地方歌谣单独开辟了一个子项目,叫作“乡音新啼”,明天就是西南赛区的初试日,只要入围前三就能拿到一笔扶持基金,如果夺冠还能直接参加年底初音计划“最具潜力剧团”的决赛角逐。对方看过视频后极力邀请他们参加,并发送过来一张报名表。
周纤离没有犹豫,直接叫程烈星填好表发了过去,并叫他通知苏湛,带成员们赶至初试地点与他们汇合。
下午三点,飞机落地。
周纤离和程烈星马不停蹄地赶到初试所在酒店,两个小时后,苏湛和其他成员也到了。
大家一股脑涌进周纤离的房间,争相问着她的身体情况。几乎每个人说到最后都落到了这句话上——“你刚刚病愈怎么上台?好不容易山神放你一马,你偏要往祂怀里钻是不是?”
周纤离环视一圈,笑道:“你们不想让我上台,那为什么都还是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一时都答不出了。
半晌,苏湛轻轻地打破沉默道:“我们原本就商量要去医院看你的,后来程烈星说让我们来这里。我们想,只要见到你就好,不管是哪里。”
周纤离脸上的笑一滞,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下掉,眼泪倏忽一下灌满了眼眶。
她吸吸鼻子,用玩笑掩盖自己的动容:“没想到见到的不是病人,而是举着鞭子抽你们干活的周扒皮吧?”
大家蓦地全笑出了声。
周纤离整理好情绪,平静道:“这一次,我的确不能上台了。我这样的身体状况,上台只会拖累大家。”
“那明天的初试……”
村民们纷纷面露疑惑。
“B角上场。”周纤离的目光落到苏湛身上,“女主角的所有唱段你都练习得很熟稔了,不是吗?”
“啊……”苏湛张大嘴巴,连连摆手,“我不行的,纤离姐,上次我看你全程唱下来,心里就在冒汗,庆幸自己只是B角,如果那次是我,剧团肯定拿不到投资。”
周纤离站起身,攀住她的肩膀,郑重地说道:“没有人会一直是B角,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A角时刻。而现在,就是那个时刻。苏湛,该你上场了。”
*
录完笔录,俞樾又与警员们一道回医院,给他们调取了作为证物的周纤离的病历,这么一通忙下来,已是下午两点。
金熠来报告:“程烈星的电话关机了。”
俞樾忍不住想:她是故意躲着他的,他妈妈对她说的那番话一定让她想到了他之前的所作所为——他给她投资,他妈妈给她儿媳名分,都是根本不问她意愿、自以为是的“恩赐”。现在好了,经江素琴这番操作,周纤离一定更确认了他俞樾不愧是这家人的儿子,两辈简直如出一辙,她肯定要避之不及了。
这么想着,手机陡然响起。
俞樾烦躁地盯着屏幕,是俞楷之。
刚按下接通键,厉喝声就从听筒里冲了出来:“你在警局胡说八道了些什么?这个家你还想不想呆了?!”
俞樾将手机拿远,深吸了一口气,克制住心中的怒火,冷冷地道:“你既然能打这通电话来质问我,那就说明有人一五一十地将我的笔录都告诉你了呀,你又何必多此一举还来问我?”
俞楷之被气得语噎,顿了几秒,他发出哂笑:“这件事严格来说,受害人不是你,只要姓周的那丫头不提起诉讼,就算警局立案,最后也走不到法院那关。”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我会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跟她说清楚的。”
“她已经原谅你二叔了。”俞楷之平静地丢出这么一句。
“什么?!”俞樾心里一惊,差点没拿稳手机。
“今早你妈妈去见过她,你知道吧?她亲口说不怪你二叔,你妈妈录了音。”俞楷之语气愈发平缓,“当事人都谅解了,你就别闹腾了。”
俞樾挂断电话,久久地怔愣在原地。
金熠迟疑着问:“小俞总,我们现在去曼蕉吗?”
“回家。”
俞樾定定神,沉肃地吐出两个字。
半个钟头后,俞樾在家里见到了江素琴,但他没想到的是,俞楷之也在。
“你……怎么回来了?”江素琴有些惊讶。
“我说七点的航班怎么没通过申请,原来是你特地支开我,好去套周纤离的话。”俞樾略过所有开场白,单刀直入地道,“录音呢?给我。”
江素琴一怔,旋即恍然大悟地望向俞楷之:“我说你怎么忽然回家,像个没事人一样,原来是挑唆了儿子来逼我!”
俞楷之拿着放大镜,正在细细鉴赏一幅新收的宋画,嘴里轻嗤道:“‘挑唆’?你名誉院长和理事长当久了,讲话越来越喜欢用大词了。”
江素琴气得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劈手夺过放大镜,一把砸到地上,颤着声音吼道:“我说了,那段录音我删了!删了!没有备份!”
“所以,你真的录音了?”俞樾走上前,紧盯着江素琴道。
江素琴呼吸急促地觑了他一眼,又飞快地心虚移开,继续用愤恨无比的目光盯视着俞楷之。
俞楷之不为所动,拣起一旁的孔雀绒羽掸,在古画上轻轻掸扫,仿佛那怒视过来的目光也不过是几粒微不足道的灰尘。
“你真的没备份?”俞樾按捺不住又问。
江素琴的脸被一股巨大的悲凉与错愕同时拉扯,几乎变了形。
一旁的俞楷之则获胜似地哈哈大笑,道:“你看,不是我一个人怀疑你有备份吧?”
江素琴忽然笑了,她摇摇头,转身对俞樾道:“妈妈错了,不该去找周纤离,不该对她说那番愚蠢又傲慢的话。但我又很庆幸去找了她,她有一双非常厉害的眼睛。”
“什么意思?”俞樾问。
“她能看见我。”江素琴抬起双手,缓缓地打量自己每一根手指,“真正的我。”
俞樾沉默良久,忽而长叹出一口气。
他走近江素琴,轻轻地拉了拉她的手,说:“谢谢。”
江素琴愕然地抬眸,顷刻,泪如雨下。
俞樾转身迈出家门。
俞楷之丢下羽掸,疾步跟上他:“你就这么相信她了?你不要录音了?”
“她说删了,没有备份,”俞樾轻轻挑眉,道,“你要学着相信别人。”
“你——”俞楷之眉头瞬间隆成高山,他指着俞樾的鼻子道,“你小子非要跟我作对到底是吧?”
“我只是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好!”俞楷之的手指在虚空中重重地点了两下,最后,他沉声道,“曼蕉的疗养院项目,你今后都不必参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