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一时间,病房里只剩下心电监护仪空茫运转的持续嘟嘟声。

江素琴敛住情绪,留下一句“你先顾好自己吧”,便转身离开了。

她乘电梯径直下到地下车库,坐上车,司机问:“江总,回家吗?”

江素琴取下眼镜,揉了揉太阳穴,她阖眼蹙眉思考了几秒,干脆道:“去集团总部。”

江素琴踏进总部大楼时,楼顶的巨型时钟刚刚敲过七下。

尽管离上班还有一段时间,但大楼的旋转门已经开始吞吐着员工了。大家行色匆匆,每一张脸都像极了一张刚被揉皱又被立马抚平的纸,额头与眉间的褶皱还是新鲜的,不过很快,这些褶皱就会随着这一天的时光推进而不断变得陈旧与深重,直至渗进眼底、烙在心上,而那张脸到第二天又会恢复成被新鲜揉皱的模样。

江素琴不知道的是,自己的脸在旁人看来也是如此。

她走在大厅中央,没有人注意到她,或许是由于她脸上有与大家一样的疲惫,或许是由于这个时间点他们鲜少在公司见过她或者俞楷之,因此大家各自奔忙,从她身边淙淙流过。

江素琴也无声地从他们身边流过,来到侧厅的高层专用电梯。门开了,她迈进去,下意识地去揿“19”——那是她担任理事长的天喻慈善基金会所在的楼层。

她愣了愣,手指悬停在空中。

很快,她果断地取消了第19层,转而揿下了第20层的按键。

与下面忙碌的情形相比,这层楼简直静得可怕。

再加上走廊里厚实的地毯,江素琴连自己的走路声都完全听不见了。

她推开走廊尽头的实木大门,秘书的座位是空的。

——很好,省得她与他的秘书周旋,还得为自己进他的办公室找一个合适的理由。

她是知道他办公室的密码的——他们一起创立天喻的日子。

她按下,门锁发出令人愉悦的“咔嗒”声,她推门而进。

她更喜欢这间办公室的地毯,这是他们多年前在一场拍卖会上买下的,是一块17世纪的波斯毛呢刺绣地毯。踩在上面,软而韧,让人不自觉地可以用最温柔的语气说最冷硬的话。

她徐徐踩过地毯上的士兵、战马、航船与巨浪,来到办公桌边,缓缓坐下。

桌上摆着他们一家四口的照片。

俞楷之拥有第一间独立办公室时,桌上摆着的是他们夫妇二人第一次出国游玩时拍的照片。后来搬了更大的办公室,俞珩也出生了,于是新办公桌上就换上了一家三口的照片。再后来,俞樾出生,天喻成立,新落成的公司大楼的顶层办公室里就改放了一家四口的照片。

俞楷之第一次在办公桌上摆上他们的照片时,江素琴心里别提多甜蜜了。她想,她的眼光真不赖,挑中了这么一个工作上进又顾家的好男人。所以后来,俞楷之与她商量,请她爸妈出借一笔不小的钱给他创业时,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俞楷之说,这公司算是我们俩一起成立的,你也是创始人之一,不管是法律注册上,还是集团宣传上,都少不了江素琴这个名字。

江素琴抱着当时还是婴儿的俞樾,全身乏力却仍在努力地笑。

你心里有我就够了。

——她记得她当时是这么说的,也是那么想的。

只是后来,她懊悔了。

只有那句话怎么够?

她夜半醒来只身哄大哭的俞樾、俞楷之却呼呼大睡时,只有那句话怎么够?

她在医院手术,保姆打来电话说兄弟俩吵到各自离家出走,问她怎么办时,只有那句话怎么够?

她好不容易在临床上取得突破、晋升在即,却被俞楷之以俞樾的教育问题要求她暂缓升职、最好辞职专心培育两个孩子时,只有那句话怎么够?

……

再后来,天喻越做越大,江素琴几乎只有在俞楷之需要携家属出席的场合才能见到他。

于是,她考虑再三,辞了职。

俞楷之说,我早就劝你这么做了,家里又不缺你那点薪水,说到底,还是孩子最重要,你应该多放点精力在两个孩子身上,尤其是俞樾,整天闷声不说话,从来不见做成一件事,你这个当妈的快好好管管吧。

江素琴说,我除了是俞珩俞樾的母亲,还是天喻的创始人之一,你说过的。

俞楷之的笑晦暗不明,但江素琴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不屑的笑。但她告诉自己,至少他心里有她的。

果不其然,俞楷之说,马上落成的仁喻医院,你来当院长,怎么样?满意了吧?

江素琴点点头,笑道,满意。

可谁知道,在医院的筹备大会上,筹备手册中白纸黑字地写着“名誉院长江素琴”。

她气得手抖。

会后她去质问俞楷之。

俞楷之却狡辩说当时说的就是“名誉院长”,随后又将两个孩子搬出来,说他们正是需要家长引导成长的时候,母亲不能缺席。说着说着又拐到江素琴的资历上,说她各方面的能力水平还不足以管理一家医院,接着又劝说,她做这个名誉院长简直再合适不过了,苦活累活是别人的,声名利益是他们夫妻俩的,多好。

我们是一家人,你要帮我的呀。

俞楷之揽住她的肩膀,柔声说。

江素琴被说服了。

俞楷之见状又补充说,我在考虑成立一个慈善基金会,要么你来当理事长吧?

江素琴佯嗔道,是理、事、长,前面没有“名誉”二字噢?

俞楷之笑声舒朗,说,当然。

他当时的笑就像眼下这张照片里的笑一样,爽朗亲切,给人一种信任感。

可惜,“给人一种信任感”与真正值得信任,是两码事。

江素琴这么想着,将相框“啪”地一下反扣在办公桌上。

声音方落,办公室的门开了。

俞楷之的脸出现在门口楔形的阴影里。

“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他迈进办公室。

眼神里明明是不满的,但声音落下来,被昂贵的古董地毯吸收掉了锋利的锐刺,听上去就像一句普通的疑问。

“我不能来吗?”

江素琴坐在椅子上没动弹,手指摩挲着黄花梨的细腻纹路,心里不合时宜地想,这张桌子也是她挑的,算起来,这钱也是她出的。

“你那边事情进行得如何?”

俞楷之走到办公室的另一头,打开隐藏冰箱,拿出助理前一晚给他泡好的冷萃茶,朝江素琴示意,到沙发这边来喝茶。

江素琴像是没会意到似的,冷冷答道:“她醒了。”

俞楷之倒茶的手一顿,觑了江素琴一眼:“我就是收到消息才让你过去的,你是太早出门没睡醒?尽说些我知道的事!我问的是录音,录到我们要的东西了吗?”

“不是我们要的东西。”江素琴依旧没动弹。

“什么?”

冰凉的茶水倏地入口,冷不丁地激得俞楷之的后槽牙一酸,他捂着脸皱眉道,“什么意思?”

“是你和俞兆诚要的东西,不包括我。”

江素琴朝后微微一仰,靠上椅背,对着天花板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

俞楷之又喝了一口茶,这回口腔适应了茶水的温度,他只觉得清冷茶香顺着喉咙淌进五脏六腑,令一夜的奔忙疲劳尽散。他对江素琴举了举茶杯,又道,“是那个黄毛丫头不好对付?”

江素琴不语。

“没事,”俞楷之又发出那种爽朗亲切的笑,“咱们有的是办法解决这件事,你没录到也不要紧。”

“我录到了。”

江素琴直起身子,忽然正襟危坐,转向俞楷之,一字一句道。

“那给我吧。”俞楷之放下茶杯,敲了敲桌面。

“但我删掉了。”江素琴学着俞楷之,也发出了那种爽朗亲切的笑声。

俞楷之一怔,旋即猛地站起身,走到江素琴身边,抓起她的包,一股脑地将里头的东西倾出,拣起那只扁瘦的黑色录音笔,怒视她道:“你发什么神经?!”

江素琴漠然地看着自己散落一地的东西,她迟疑片刻,蹲下身,一样一样捡起,塞回包内。

“你不是说有的是办法解决这件事吗?你让我去录音,无非是有枣没枣都打一杆子罢了。”她紧攥着包,站起身来,“我在你眼里,与这录音不是一样的吗?——没什么真正用途,但还是得备一个。”

俞楷之一脸迷惑与怒然地看着她。

江素琴绕过俞楷之,径直朝门外走去。

“出去把我的门关好。”

一只脚刚刚离开波斯地毯,身后传来了一道浑厚的命令声。

江素琴闻言顿足,静立,慢慢转身。

俞楷之已坐到了办公桌前,面前打开的电脑连接着那只录音笔,他正屏气凝神地盯着屏幕,整张脸被屏幕莹白的光照得血色全无。

江素琴讶然地发现,那张一家四口的照片不知何时落到俞楷之的脚边,然而,他全然没有察觉。

古董地毯就是好啊,静音效果真是不一般。

“砰——”地一声,江素琴关上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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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耳廓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