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的鞋跟卡进路面裂缝时,她听见自己大腿伤口传来黏腻的撕裂声。那道被巨蛇涎腐蚀的裂口像张嘲笑的黑嘴,翻卷的皮肉间渗出黄绿脓液,把残破的牛仔裤布料黏在伤口上。她伸手去扯,立刻被剧痛逼出眼泪——指尖碰到的不像人类肌肤,更像是腐烂的桃子表皮。
“小心裂隙。”白星的声音从背后飘来。他的冰锥正插在柏油路面上,锥尖周围凝结着蛛网状的霜纹。别鹤抬头看那道横贯马路的深渊,黑得像是被斧头劈开的世界伤口。几缕猩红火光从地底渗出来,照亮悬浮在空中的尘埃,那些颗粒像濒死的萤火虫般明明灭灭。
整条公路如同被巨兽啃噬过的脊骨,每隔百米就露出冒着热气的岩浆河。那些橙红色的粘稠物质在裂缝里缓慢蠕动,把抛锚的车辆残骸一点点吞下去。一辆又一辆车沉没,金属框架在高温中卷曲变形的声音,像极了孩童被捂住的尖叫。
白星的脸被火光切割成破碎的拼图,当他用冰锥撬开车窗时,断口处结着诡异的冰晶,仿佛有低温火焰在上面燃烧。
“我来开吧。”白星拉开车门时带进来一股硫磺味的风。别鹤看见他后颈粘着片鳞甲状的污染物,随着呼吸起伏泛出金属光泽。驾驶座上的尸体早已风干成木乃伊,安全带深深勒进骷髅的肋骨间隙。白星拽断那截发脆的骨骼时,别鹤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半声呜咽。
仪表盘上的GPS屏幕布满雪花点,别鹤的智能手机正在她掌心分崩离析。蛛网状的裂纹从摄像头位置蔓延开来,玻璃碎片扎进她虎口的纹路里。她盯着信号格上那个永恒的红色叉号,突然想起公寓阳台上枯死的绿萝——最后一片叶子坠落时,也是这种令人窒息的寂静。
“向北。”白星转动方向盘避开路中央凸起的黑色肉瘤。那团东西表面布满搏动的血管,随着引擎声微微震颤。后视镜里,几只长着人手的乌鸦正在啄食肉瘤,喙与鳞片碰撞出类似硬币落地的清脆声响。
别鹤把脸贴在车窗上呵出白雾。外面掠过的建筑残骸像被剥皮的巨人骸骨,钢筋从混凝土里刺出来,挂着可疑的碎布条。有团影子突然扑到挡风玻璃上——那东西有着昆虫的复眼和人类牙齿,被撞飞时在玻璃上留下淡黄色黏液轨迹。白星打开雨刷器,橡胶条刮擦的声音像钝刀锯木头。
加油站的霓虹灯牌斜插在废墟里,“油”字只剩三点水偏旁在抽搐般闪烁。便利店玻璃门碎成钻石般的颗粒,货架像被暴风揉皱的纸盒般扭曲变形。别鹤踩到某团柔软物体时闭上了眼——不用看也知道是哪种“东西”,她已经见过太多肿胀发亮的尸体。
白星蹲在过期食品前的身影像个苍白的剪影。他的冲锋衣下摆滴着某种蓝紫色液体,在地砖上腐蚀出细小的泡沫。当他递来饼干时,别鹤注意到包装袋上的保质期喷码是她生日日期。这种巧合比腐烂货架更令人毛骨悚然。
瓶装水泛着诡异的淡蓝色。别鹤吞咽时感觉有绒毛般的物质滑过喉咙,但干渴早已烧穿她的理智。白星的眼珠映着货架尽头应急灯的微光,虹膜边缘那圈灰白像是被漂洗过的血迹。他拒绝水源时喉结的滚动轨迹,与别鹤记忆中大学男友喝可乐的样子完美重叠。
夜风掀起便利店门口的促销海报,残破的彩纸上模特还在机械微笑。别鹤突然意识到,这是自那发生后她见过的唯一“完整”人类面孔。她捏扁矿泉水瓶的瞬间,远处传来地壳开裂的轰鸣,如同世界正在拆解自己的关节。白星睫毛都没颤动一下,他凝视黑暗的样子,像在阅读一本早已知道结局的悲剧。望着他,在这没有前路的诡异寂静里别鹤竟感到一丝安心。
“走吧。”白星的声音依旧嘶哑。
别鹤急忙开口:“我来开。”
白星的意识已经迷离,他的呼吸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掉的线。疼痛在他体内扎根太深,像无数细小的冰锥在血管里游走,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新的撕裂感。他勉强点了点头,眼皮沉重地合上,黑暗终于将他吞没。
他是被撕咬声和尖锐的嚎叫惊醒的。
睁开眼的瞬间,他的视野里挤满了扭曲的黑影——两只怪物正疯狂扑向别鹤。它们像是被恶意拼凑的残肢集合体,躯干上缝合着不同生物的碎块:一条腐烂的人臂连着野兽的利爪,另一侧则是昆虫的节肢,关节处渗出粘稠的黑液。它们的头颅像是被砸烂后又重新捏合,半边人脸半边兽面,皮肤下蠕动着不明肿块,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皮下钻行。
最令人作呕的是它们的嘴——不,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嘴,而是一道横贯整张脸的裂口,边缘布满倒刺般的尖牙,喉咙深处伸出数条紫黑色的肉须,像蛆虫般扭动着探向别鹤。
白星的手指猛地收紧,空气中骤然凝结出一柄巨大的冰刺,尖锐的寒光划破夜色,自上而下贯穿了那两只怪物。冰刺刺入的瞬间,它们的躯体发出令人牙酸的撕裂声,黑血喷溅,溅在别鹤苍白的脸上,像某种剧毒的雨。
可它们没有停下。
被冰刺钉穿的怪物仍在挣扎,腐烂的肌肉纤维一根根绷断,却仍执拗地向前爬行。它们的关节以不可能的角度扭曲,骨骼错位的咔咔声混着粘液的咕啾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清晰。其中一只的头颅突然裂开,从里面挤出另一张布满尖牙的嘴,滴着腥臭的涎液,朝白星嘶吼。
“救我——!”别鹤的声音在发抖。
就在那怪物即将扑到她身上的刹那,空气中骤然浮现出幽蓝色的光,像冰原上极寒的磷火,无声地蔓延。那光芒所过之处,时间仿佛凝固——怪物的动作僵在半空,它们的皮肤迅速覆上一层霜,肌肉冻结,黑血在血管里凝结成冰。
然后,它们碎了。
像被砸碎的冰雕,怪物的躯体裂成无数块,散落在地,发出玻璃般的脆响。
别鹤的腿一软,跪坐在地上。她的手指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却感觉不到痛。周围的空气冷得吓人,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细小的冰刃,割得肺叶生疼。她听到白星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没事了。”
她的眼泪突然决堤。
她的声音哽咽得不成调,“呜呜呜……我好害怕……我还以为你死了……我还以为我要死了……”
白星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掌心冰凉,却莫名让人安心。
“没事了,没事了。”
天已经微微亮了,灰蒙蒙的光线渗进车窗,照在白星身上。白星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何时被别鹤披上了外套,已经被血浸透了。那布料原本是深蓝色,现在却变成黑红色,黏腻地贴在他身上,散发着铁锈般的腥气。
他伸手想把它拿下来,可手指刚碰到,就察觉到不对劲——那血已经半凝固,像一层恶心的胶质,黏连着皮肤。
“开了多久?”白星低声问。
“我不知道……
手机早就没电了,屏幕一片死寂。一路上,别鹤只能听到发动机单调的轰鸣,以及白星若有若无的呼吸声——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是随时会消失。
“要不然咱俩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吧?”
白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带着砂纸摩擦般的嘶哑。别鹤迟钝地眨了眨眼,视网膜上还残留着挡风玻璃外那些扭曲黑影的残像。她点头时听见自己颈椎发出生锈铰链般的声响,“好。”
轮胎碾过碎骨的声音在停车后依然回荡在耳膜里。白星推开车门的动作很慢,像一具关节生锈的提线木偶。那件浸血的外套被他拎在手中时,暗红的血渍正顺着衣角滴落,在地面砸出一个个微型沼泽。别鹤看见他苍白的指尖突然泛起幽蓝的微光——那些凝固的血浆竟像活物般蠕动起来,化作无数细小的赤蛇从布料缝隙中游出,在空中凝成诡异的血线,最后啪嗒一声坠入尘土。
“谢谢。”白星递回外套时,布料呈现出不自然的洁净,仿佛连纺织纤维都被某种力量涤荡过。别鹤接过时闻到冰雪的气息,混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腐味。她看着那些蓝光再次流淌过车厢,所过之处发黑的血迹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痕迹,连座椅缝隙里干涸的内脏碎末都消失了。
“接下来由我来开。”白星说话时喉结滚动得很艰难,像是咽下了某种尖锐的东西。
别鹤想反驳,却在后视镜里看见自己青灰色的眼睑,那下面挂着两轮紫黑的阴影。她沉默地挪到副驾驶时,发现座椅调节钮上结着薄霜。
发动机重新轰鸣时,别鹤的视野开始模糊。挡风玻璃外那些被冰封的怪物残骸渐渐融化成色块,某个瞬间她似乎看见冰雕里冻结的眼珠转动了一下。困意像沥青般粘稠地漫上来,最后听见的是白星把矿泉水瓶放进杯架的轻响——那里面其实早就空了。
——
腐肉的臭味钻进鼻腔时,别鹤猛地惊醒。车停在超市破碎的自动门前,夕阳把货架的影子拉长成栅栏,笼住地上那些肿胀的尸体。她下意识去摸大腿的伤口,发现纱布上结着冰晶,疼痛被冻成了迟钝的钝感。
白星的身影逆光走来,轮廓边缘泛着毛刺般的金边。他怀里抱着的东西在阴影里看起来像某种器官集合体,直到走近才看清是塞满食物的编织袋——包装袋大多被撕开过,膨化食品像苍白的内脏碎片般从裂缝里溢出来。
“先吃这些。”他蹲下时膝盖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从口袋里抖落出的纱布上印着早已过期的灭菌日期。当他的手指碰到别鹤小腿时,她感受到不正常的低温,就像在触碰停尸房的金属台。
没有导航仪的电子女音,没有幸存者留下的标记,只有白星指间凝结的水珠在证明方向。他凭空盛满水的杯子内壁挂着霜花,别鹤吞咽时能感觉到冰碴划过食道的刺痛。这让她想起小时候吞下的感冒药,那种明知有毒却不得不咽下去的苦涩。
“那是你的异能吗?”重新上路时别鹤盯着杯架上晃动的水面。
白星转动方向盘避开路面突起的脊椎状残骸,挡风玻璃上倒映着他睫毛结霜的影子。“应该是,我可以创造水。”他顿了顿,某个瞬间别鹤看见他虹膜里闪过冰川般的淡蓝,“还能把水变成冰。”
车厢重归寂静,只有水杯里慢慢凝结的冰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别鹤数着仪表盘上跳动的里程数,突然意识到白星从未问过她的能力——在这个世界里,有些问题本身就是奢侈的。
——
“班长,看来咱们要一起死在这了。”
李志明的喉咙里泛着血腥味,他的战术背心被撕开三道裂口,里面的防弹插板已经变形。周围蠕动的怪物像腐烂的浪潮般压过来——那些东西长着拼接错位的肢体,有的肩膀上顶着两颗溃烂的头颅,有的胸腔裂开,露出里面盘绕的黑色触须。它们移动时发出湿黏的咕啾声,被子弹打穿的伤口里不断滴落黄绿色黏液。
王磊的步枪早就过热报废了,他反握着军刺的手在微微发抖。天空呈现出病态的铅灰色,像一块肮脏的裹尸布压在头顶。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尖啸,那些声音不像是从喉咙发出的,倒像是骨骼摩擦的噪音。
“兄弟们...”王磊突然笑起来,染血的虎牙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刺眼,“下辈子...”
他的话没能说完。
整个世界突然陷入诡异的静止。
冲在最前面的怪物突然僵住了——它腐烂的脸上还凝固着狰狞的表情,但布满尸斑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上白霜。冰晶顺着它外翻的肋骨疯长,眨眼间就把它冻成了一座扭曲的冰雕。
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
寒雾不知从何处漫延开来,所过之处怪物们纷纷凝固。它们有的还保持着扑咬的姿势,有的刚抬起变异的前肢,现在全都变成了泛着幽蓝的冰塑。赵海试探性地用枪托敲了敲最近的一座“冰雕”,那怪物立刻碎成一地冒着寒气的尸块。
“这他妈...”陈阳的呼吸在空气中结成白雾。
刺耳的刹车声突然撕裂寂静。一辆锈迹斑斑的越野车粗暴地撞开几座冰雕,车窗摇下时露出别鹤苍白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