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终于找到你了
2024年3月4日周一10:00
白星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漫长到荒谬的梦。
该怎么形容这个梦的漫长呢?就像目睹群星从诞生到熄灭,又看着新的恒星在尘埃中重新点燃——整个宇宙在他的梦中循环往复,一遍又一遍。他看见自己化作星云漂流,又凝结成行星冷却;某个瞬间他是超新星爆发时的光焰,下一刻又变成黑洞视界外徘徊的尘埃。
“该醒了......”梦中某个声音对他说。
可他挣扎着,却像被困在琥珀里的虫子,越是用力,梦境就将他包裹得越紧。直到一声震耳欲聋的轰鸣——那声音如此宏大,仿佛宇宙本身发出的啼哭,又如此脆弱,像玻璃杯坠地时的最后一声哀鸣。
疼痛如潮水般袭来。
白星猛地睁开眼,全身的神经都在尖叫。太阳穴突突直跳,仿佛有把钝刀在头骨里来回搅动。他试着动了动手指,关节僵硬得像生锈的机械零件。当他试图翻身时,失去平衡的身体直接从铁架床上栽了下来。
“咚!”
他像具尸体般瘫在冰凉的地板上,脸颊贴着瓷砖,感受着刺骨的寒意。宿舍里安静得可怕——没有舍友打游戏的键盘声,没有窗外鸟叫,连空调运转的嗡鸣都消失了。明明窗帘没拉,可整个房间却笼罩在诡异的黑暗中,仿佛有人用黑布蒙住了太阳。
黏稠的血液在他身下凝成暗红的沼泽,半凝固的血浆像第二层皮肤般包裹全身。他颤抖的手指死死攥住铁床栏杆,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随着起身的动作,结痂的伤口再度撕裂,新鲜的血珠顺着小腿滑落。
视线里只有模糊的血色光影。当他触碰自己的眼睛时,指尖陷入某种胶质般的黏腻——不知是血块、组织液还是更可怕的东西。疼痛被无限放大,每根神经末梢都在尖叫,而听觉却异常敏锐:
无数窃窃私语渗出,像亿万只蚂蚁在脑沟回里爬行。他崩溃地嘶吼:“闭嘴!”
刹那间万籁俱寂。
只剩心跳声在破碎的胸腔里,敲打着疼痛的鼓点。
白星艰难地撑起身体。四张床铺整齐得反常,书桌上连充电器都没留下。他突然想起今天周三——材料系的舍友们应该都在三教上晶体学,而作为天文系唯一被塞进混合宿舍的倒霉蛋,此刻他本该恬静的在宿舍补觉。
但不对劲。
太安静了。
他踉跄着扑到窗前,指甲抠进窗框的缝隙。本该是正午阳光最盛的时刻,窗外却如同被泼了浓墨。没有月光,没有路灯,连远处教学楼的轮廓都消失了。整个世界仿佛被装进了密闭的匣子,而他是唯一没被取出的遗物。
他用力睁大双眼,却感到血液流进眼里,目之所及都是一片猩红。他艰难地朝宿舍门走去。刚打开门,一只怪物朝他扑过来,狠狠的咬在了他的脖子上。那怪物是一直挂着碎肉的漆黑人形,身上没有一处完整的组织,半裸露的头盖骨和猩红的眼球勉强可以辨认生前应该是个人,而扭曲的骨刺扎破他的血肉从他的骨架上突兀出来。
下意识,他抓起那只怪物给他扔了出去。那怪物砸穿了墙壁仿佛没有感觉似的,又朝他撕咬了过来。福灵心至般他伸出手指着那怪物,那怪物突然静止在然后倒在地上。
他环顾四周还有许多这种怪物。但那些怪物仿佛是看不见他了一样。都自顾自的干自己的事撕咬着不知名的什么东西?
此刻他只想去到外面,他的脑子昏昏沉沉。
艰难的下楼,除了痛,他感知不到任何东西。他看不到任何一个人,只有乱窜的怪物。这世界怎么了?他已经提不起精神去思考。
他踉跄着朝学校校门的方向走去。他现在只想逃离这里。他本该意识到发生在他周围的不对劲,渴望逃离的的本能超过了一切,他已经来不及思考更多的东西。他几次摔在地上,却还是艰难的起来。沙砾混合着粘稠的血液使他看上去比任何东西都更像一个怪物。
就在马上越过宿舍楼前的绿化林时,他听到了一声巨大的嘶吼。他忽视了那片诡异的树林,歪八扭曲像是原始丛林般的茂盛。一个个又长了一张,仿佛会吞人的口。又在接近他时避开。
白星踉跄着走向宿舍门,每迈出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黏稠的血浆在地板上拖出长长的痕迹。当他的手终于握住门把时,滑腻的血迹让金属把手变得难以抓握。
门开的瞬间,一个黑影猛地扑来。
那是一只勉强保持着人形的怪物,全身挂着破碎的腐肉,漆黑的皮肤下裸露着森森白骨。它的头盖骨缺了一大块,露出里面蠕动的灰白物质,唯一完好的眼球布满血丝,以不正常的角度凸出眼眶。扭曲的骨刺从脊椎处刺出,像畸形的翅膀般支棱着。
白星还来不及反应,怪物已经狠狠咬上他的脖子。尖锐的疼痛让他本能地抓住怪物突出的肋骨,用力一扯——腐肉撕裂的声音令人作呕,但此刻他顾不上这些。用尽全身力气,他将怪物甩了出去。
墙壁在撞击下轰然倒塌,砖块和水泥碎屑四处飞溅。但怪物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扭曲着从废墟中爬起,再次扑来。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
怪物突然僵在半空,然后像断了线的木偶般重重摔在地上,再也不动了。
走廊上,更多的怪物在游荡。它们撕扯着看不清原貌的肉块,咀嚼声令人毛骨悚然。但奇怪的是,这些怪物对白星视若无睹,甚至在他靠近时会不自觉地退开。而这一切,白星都仿佛没有注意到。
“离开...必须离开...”
白星拖着残破的身体下楼。楼梯扶手上满是干涸的血迹,台阶上散落着不知名的碎肉。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但疼痛却异常清晰——每一处伤口都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玻璃碴。
校园已经面目全非。
原本整洁的操场变成了屠宰场,残肢断臂堆积如山;教学楼窗户全部破碎,里面晃动着无数黑影;最诡异的是宿舍楼前的绿化带——那些本该修剪整齐的灌木疯长成参天大树,树干上裂开一道道口子,像一张张饥饿的嘴。
当白星踉跄着穿过这片诡异的树林时,那些“嘴”突然蠕动起来,朝他靠近。但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又像被烫到般猛地缩回。树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在窃窃私语。
白星开始奔跑。
血从崩裂的伤口涌出,在身后留下长长的痕迹。他的肺部火辣辣地疼,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但校门就在眼前——那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外,浓雾中隐约有光亮闪烁。
他看到一只巨蛇,半直起身仿佛有几十米那么高。漆黑且泛着冷光的鳞片上,偶尔露出深粉色的斑驳,如同被腐蚀的金属。巨蛇的獠牙森白如刀,猩红的蛇信吞吐间滴落粘稠的毒液,落地的瞬间便化作嘶嘶作响的焦土。它疯狂甩动着头颅,震耳的嘶吼声撕裂了寂静的夜空。
明明天色已暗得不见五指,可白星的视线却异常清晰——他看见巨蛇的獠牙间卡着一个人影。那是别鹤,他的好友正死死攥着一柄生锈的铁刺,锋利的尖端贯穿了巨蛇的上颚。她的手臂因用力而颤抖,指节泛白,可巨蛇仍在不断合拢下颌,尖锐的獠牙几乎要刺穿她的肩膀。
白星的心脏骤然紧缩,未及思考,手臂已本能地挥出。地面轰然震颤,三道粗壮的冰柱破土而出,如同巨矛般将蛇身贯穿。寒冰顺着鳞片急速蔓延,转眼间便将巨蛇冻成扭曲的冰雕。别鹤脱力松手,整个人被甩向高空,眼看就要重重砸落——
“砰!”松软的雪堆凭空出现,接住了她下坠的身体,又悄然消融,只留下她安静地躺在焦土上。白星冲上前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也浑然不觉。他颤抖着扶起别鹤的肩膀,直到她睫毛颤动,缓缓睁开眼睛。夜风卷着冰屑掠过两人交握的手掌,远处巨蛇的冰雕正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别鹤是个美艳的女生,哪怕此刻满身血污、发丝凌乱,也掩不住她精致的眉眼和苍白的唇色。她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尖叫,本能地想要挣扎起身逃跑——可她的双臂软得不像话,刚撑起半寸就又跌了回去。
她的视线死死锁在面前的人形怪物上。那东西浑身浸透暗红血液,皮肤皲裂,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呜咽,像被火燎过一般可怖。白星徒劳地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含糊的气音,焦黑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又松开。
“等、等等……”别鹤突然僵住,染血的睫毛颤了颤。她想起贯穿巨蛇的铁刺,想起凭空出现的冰柱,再看向怪物那双唯一清明的、熟悉的眼睛。
“刚才……是你救了我吗?”她声音发飘,染上一丝哽咽。白星僵硬地点头,裂开的嘴角扯出一个不成形的笑。别鹤的眼泪突然砸下来,“……谢谢。”她颤抖着伸出手,却在即将触碰到他时,听见远处传来更多窸窣的爬行声。
“我、我们离开。”白星破碎的音节混着血沫在齿间颤动,喉间的呜咽被呼啸的寒风绞成断续的残片。别鹤看见他染血的校服下摆在风中猎猎作响,像面破碎的战旗。暗红色液体正顺着少年垂落的手指尖滴落,在龟裂的水泥地上绽开朵朵冰晶蔷薇,每朵花蕊都凝着细小的霜粒。
他们互相搀扶着穿过校门时,铁艺栏杆上的爬山虎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卷曲的藤蔓簌簌掉落,露出底下锈蚀成褐色的金属,宛如正在蜕皮的蛇。别鹤的球鞋碾过满地玻璃碴,那些原本镶在教学楼窗框里的碎片,此刻折射着来自穹顶裂缝的诡光——没有温度的白炽与粘稠的黑雾在天空中撕扯,如同天神打翻的墨水瓶正在吞噬银河。
“你的伤口......”别鹤刚开口,灌入喉管的寒风就卷走了尾音。她看见自己呼出的白雾在空中扭曲成螺旋状,某种无形的压力正挤压着肺部。白星突然踉跄着撞上围栏,金属震颤的余韵里,三根冰棱从他掌心迸射而出,将扑来的黑影钉死在路灯残骸上。那怪物在光晕中显露出半张腐烂的面孔,蛆虫正从塌陷的眼窝里簌簌掉落。
别鹤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注意到白星脖颈处暴起的血管像中毒的蛛网,仿佛呼吸一般若隐若现,每一次使用异能,那些幽黑的纹路就会向心口逼近半分。这让她想起在生物实验室见过的标本——注射了墨水的青蛙经络,在福尔马林里诡异地舒张。
行政楼顶的青铜钟表面凝结着冰花,时针与分针在九点十七分的位置纠缠成殉难者的十字。别鹤摸出口袋里死机的手机,液晶屏裂纹中渗出的幽蓝微光,与钟面冰晶折射的光斑微妙重合。“只有,只有我一个......”她忍着泪水,声音里的颤音惊飞了栖息在残破国旗上的乌鸦,那些漆黑的翅膀掠过时,抖落的羽毛在半空突然自燃成灰烬。
白星沾血的手指在她掌心划动时,别鹤闻到铁锈味里混着雪松的气息。少年修剪整齐的指甲边缘已经发青,在皮肤上拖曳出的血痕却异常滚烫。「别动」这个词的最后一笔尚未完成,前方冬青灌木从突然剧烈摇晃起来。七八个弓着背的生物正在分食某具躯体,他们的校服后领撕裂处伸出蜈蚣状的节肢,沾满粘液的骨刺随着吞咽动作有节奏地叩击地面。
别鹤的臼齿咬破了口腔内膜。她认出某只怪物腕间晃荡的幸运红绳——那是转学生陈灿每天晨跑时都会戴着的。现在那抹红色正在污血中沉浮,缠着半截青灰色的肠子。白星捂住她嘴的手掌在颤抖,凝结在掌纹里的冰碴刺得她颧骨生疼。
当玻璃爆裂声从图书馆方向传来时,别鹤的手正按在白星后背的伤口上。湿黏的触感透过棉质校服渗入指纹,她忽然意识到那些温热不是汗——少年清瘦的脊梁骨在掌心下突兀地支棱着,随着每次呼吸,开裂的皮肉都会溢出更多混着冰晶的血浆。
冰刃撕裂空气的尖啸声中,别鹤数着白星睫毛上凝结的血珠。十七颗,这个数字让她胃部抽搐。当最后一个怪物化作冰雕,少年跪倒时膝盖砸出的闷响,像柄重锤敲在暮色中的寺庙古钟上。枯枝堆里惊起磷火般的幽蓝光点,别鹤在搀扶他时嗅到某种矛盾的气息——铁锈般的血腥与暴风雪前的凛冽清香,正在白星周身交织成垂死天鹅的叹息。
教学区的嚎叫声始终保持着三十步的距离,如同被无形结界阻隔的海啸。别鹤摸着白星掌心龟裂的皮肤,那里正在渗出冰血混合物。她突然明白那些冰霜足迹不仅是掩护,更是少年用生命力浇铸的路标。
“离开这里,回家。”
白星的声音让别鹤想起老式收音机调频时的电流杂音。洞悉白星此刻的虚弱和无力,她仿佛终于从那巨大的、遮天蔽日的阴影里回过神来。她撕开裙摆裹住白星渗血最严重的小腹,布料断裂的脆响惊动了藏在阴影里的东西。借着远处裂缝投下的诡光,她看见无数细小的黑色颗粒正沿着墙根流动,像是被碾碎的星尘在逃离黑暗。
“再坚持一下,靠着我。”
背着白星穿过操场时,别鹤的帆布鞋陷入某种胶状物质。借着冰径的微光,她看清那是铺满塑胶跑道的眼球,每颗瞳孔都凝固着惊恐的放大瞬间。白星垂落的右手仍在机械式地释放寒气,将那些试图黏上脚踝的粘稠物冻成冰渣。
扭曲的校门铁艺花纹里卡着半截手臂,别鹤踢开它时金属发出病态的呻吟。台阶上蜿蜒的血迹正在结晶,折射出红宝石般的冷光。当看清门外景象的瞬间,她感觉白星的心跳在自己背上漏了一拍——高速公路断口处爬满会蠕动的沥青,那些液态的黑暗正吞噬着混凝土碎块,如同巨兽舔舐伤口的舌头。
白星回望校园时的眼神,让别鹤想起被困在琥珀里的远古昆虫。少年染血的睫毛在脸上投下栅栏状的阴影,瞳孔里倒映着教学楼顶未被污染的天空残片。那里悬着半轮虚化的光斑,边缘处正在渗入墨色,像浸在砚台里的宣纸。
门外的世界没什么两样,这是他们终将迎接的命运。“放我下来。”白星回望曾经的校园,尽管他已经疼痛到无法思考,但他清楚的知道,他已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