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明珠扭头向着树后看去，只见一片银白的衣角，一闪而过。
她低下头，连阮阮都不知道吗？
这世上，只有师父，叶悠，还有那个叫紫芝的女子知道她的真身为何。
她的真身？
明珠一时又糊涂起来，她现在不是人，不是妖骨，暮渊没有收走那具雕像，用它给自己塑了血肉，用法器铸了元神，这样的她——算是妖吧？
对了，紫芝！
她感谢师父的话，明珠是听到了的，阮阮是她的孩子？
想到这里，明珠跟进了暮渊的竹轩，阮阮正扑在暮渊怀里，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九条辫子中间，露出两只白绒绒的耳朵。
明珠坐下，探手摸了摸那两个耳朵。
她没有情绪，但这对儿绒呼呼的耳朵着实可爱，手不自觉的就摸上去了。
暮渊怀里的阮阮躲避不及，又想到明珠的模样，只觉脸烧的很，头也不抬，哭的更伤心了。
暮渊心下好笑，也严肃不起来，看着明珠一挑眉。
“好了，是我不好，小师叔给你赔礼道歉。”
她干巴巴的安慰了一句，小狐狸哭声是弱了点，肩膀还一耸一耸的。
“你打我吧。”她拉过他的手，“我不还手。”
阮阮直起身子，脸上满是泪痕，“当真？”
“当真。”
他吸吸鼻子，总归得报仇的，不然怎么对得起师父？
撸起袖子，伸伸爪子，他摆好了架势，可是手落在女孩脸上，轻的像羽毛拂过。
明珠愣了：“就这样？”
阮阮的手心还残留她脸上的触感，凉凉的，又有点滑腻，像是摸到了一块上好的玉石，清凉沁人。
不知怎的，手心烫了起来，他没好气的说：“师祖没告诉你吗？我……我就这性子！不然怎么叫软软！”
说到这里，他不由伤心起来，自己明明是九尾狐族的七皇子，可就因为这身倒霉的软毛，得了这样一个名字！
明珠摇头，“师父什么也没说过哦。”
自己泄露了秘密，阮阮不由更是羞愤欲死，明明比她还大了几百岁，可这第一次见面，就弄得如此狼狈。
又想哭了！
明珠看出他意图，赶忙把他从暮渊怀里拽起来，道：“快别哭了，我给你做好吃的赔罪，好不好？”
语气却是哄孩子似得，阮阮听的十分纠结，不过还是咬牙答应了。
谁叫他心软呢！
说是做好吃的，明珠其实也不会什么，她幼时颠沛流离，到了玄武门又忙于修行，哪有功夫学这些。
只是在山涧里抓了几条小鱼，暮渊从石室里搬出两坛酒，三人便在亭子里席地而坐，吃起了野味。
阮阮不负他这名字，脾气软糯，一会儿功夫已经忘了生气。
竹筒倒豆子似得，把自家身世来历一一说了个遍。
“你是皇子啊！”便是无情无绪，也知晓这身份不一般。
“那是。”阮阮得意，狠狠咬口鱼肉，“我母亲是狐族的长公主，我是家里最小的，上面有六个姐姐，我是唯一一个男……公狐狸。”
“那你岂不是要继承王位，以后是狐族皇帝？”
“没有皇帝，只有族长，而且我们妖怪不像人那么麻烦，什么男女有别，我们只凭本事说话，大姐姐云川最厉害，她有九尾呢，以后是她继承族主的位置。”
“那你有几尾？”
这个问题抛出来，阮阮一磕巴，鱼肉也不吃了，瞪着眼十分怀疑明珠用心不良。
“不会没有尾巴吧？”明珠疑惑，眼眸澄澈见底，“不对啊，我见过你的尾巴，你有一条的！”
阮阮被她这么一说又是羞愤欲死，“你，你，你，你何时见过的？！”
见过他真身，那岂不是没穿衣服？！
暮渊赶忙安抚道：“莫急莫急，就是前几日你来，其实你小师叔也在……”
他瞥了一眼明珠，这孩子还是心性单纯，一下便说漏了嘴。
明珠也意识到了，微微低下头，还是让师尊乱编罢。
“不过就打了个照面，没来及让你认识。”暮渊囫囵圆过去，又塞了一条鱼给阮阮，“来吃这条，这条烤的格外酥。”
阮阮气的打了个嗝，不过还是接过鱼继续啃。
不过心下还是不愿被明珠小瞧：“我也有九尾。”
明珠不解，暮渊却接过话茬，温声解释：“其实妖类各有不同的特点，比如狐族，天生善于体察人心情绪，按人的说法便是极具同情心，所以心越软能力便越高，能力越高尾巴也就越多，阮阮天生九尾，在狐族的能力无人能出其右。”
他越说，阮阮胸膛挺得越高，师祖的夸赞可不一般呢！
暮渊又说：“他大姐是修炼出九尾，灵力极强，现在妖族以狐族为尊，族长当起来绝非易事，所以更适合继承主位 。”
换言之，他姐姐没那么心软，却很是厉害。
听完这句，阮阮有些泄气：“我们这一族，容易体察他人情绪，也容易爱上别人，爱上妖还好，若是爱上人，那就不好过了，轻则伤心伤神，修为难以精进，重则困于执念堕为妖骨，这世间便再无容身之地。我母亲说，世事难以两全，所以我能开开心心的就好，族里的事我不用操心。”
说到这里，三人一时都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明珠才问：“那别的妖类呢？也有这样的弱点吗？”
之前学收妖，也讲过什么草木精怪大多怕火，遇上了先用火符，走兽类的怕法阵，要做陷阱对付。
还有器物成精的，法则都不适用，只能在打斗中寻找其弱点。
但阮阮这种弱点，却不曾提及，大概这是妖类的秘辛？
赶在暮渊开口前，阮阮已经教她道：“这也不算弱点，是先天的能力罢了，只是……你们凡人怎么说来着，福兮祸所依，有好处也有不好的一面罢了，以后你慢慢就知道了！”
两日飞速过去，很快到了拜师大典。
一大早，明珠就挑了一身白色的弟子服换上。
以前作为外门弟子，穿的都是蓝色麻布的道袍，这种飘逸好看又各不相同的衣裳还是头一次见。
女宿峰胡清清的亲传弟子，穿的都是粉色。
白宿仙尊的弟子穿的是青绿色。
而副掌门的弟子则多着天蓝色。
暮渊只有叶悠一个弟子，不知多少年前收的，门派只知有这么号人物，见过的却没几个。
所以这恒翠峰的弟子服色，便由明珠自己定了。
她明白这是看重，起了个大早收拾妥当。
才一出门，便见叶悠也来了，阮阮正在他面前耷拉着头听训。
这二人也穿了白色。
再加上从竹轩出来的暮渊，四个人一般无二，都是素衣飘飘，颇有仙风。
暮渊看了一圈，笑道：“今日果真难得，师门上下只差一人了。”
叶悠乜他一眼：“你还没放弃呢？”
暮渊不理他，一手牵起明珠，一手拉起阮阮，御剑而起，转眼便到了恒岳峰大殿内。
殿外的早已人头攒动，而大殿内更是衣冠云集。
十二峰的仙尊齐聚，端坐上方，首座空悬，正静待着暮渊到来。
只见一道剑光如雪，白衣仙尊衣袂翩然而至，左右手还各牵着个十来岁的孩子，这两人容貌绝美，一时竟分不出男女。
大殿内静了一刹，随即窃窃私语如潮般响起。
“是掌门仙尊……！”
“天哪，好久没看见暮仙尊了！”
“那两个孩子生的真好！也不知哪个是暮仙尊收的徒弟？”
“怎么有两个，不是说只收一个徒弟？”
议论声嗡嗡不绝，阮阮面色却有些不好看，虽然他很喜欢自己的师父，但到底……低了辈分！
想到这儿，他微微偏头去看明珠。
此时才十二岁的明珠，也许还称不上少女，但不用说，日后必貌美惊人。
怎么偏偏不是师父收她做徒弟呢……
他轻轻碰碰明珠的臂弯，看向大殿的一边：“你得站那边去，那里是新弟子的地方。”
明珠看他一眼，点点头：“等会儿仪式结束，我再找你。”
这话让阮阮心里舒服几分，他便不再理会那些议论，走到了叶悠身边。
他们两人虽然常去找暮渊，但还是第一次在这样的大殿上亮相。
暮渊跟白宿仙尊的大弟子墨泉打了招呼，让他去接引叶悠和阮阮。
墨泉上前向叶悠一揖，“叶师兄好，一向只闻叶师兄大名，却总无缘得见，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令人见之忘俗！”
叶悠含笑，同他寒暄道：“墨泉师兄也是，听师尊说，你可是这一辈弟子中的翘楚，日后还当勤勉修习啊。”
墨泉微怔，虽然同属一个宗门，但师尊不同，互称师兄是没错的，但他这话，怎么像是老前辈在鼓励小后生呢？
不等他琢磨明白，阮阮站出来一揖，道：“见过墨泉仙长。”
“这是小徒……阮七。”叶悠顺口胡诌了个名字，此前可从未想到，有一天要出席这种场合。
墨泉看向阮阮，不知为何，这少年的眼神带着一股力量，让人不自觉便想亲近。
他含笑招呼：“阮师侄。”
手不自觉的伸了过去，想要拉起这少年。
阮阮丝毫没有意外，微微侧身躲了，贴向叶悠身侧。
叶悠袍袖一展，将他护住：“请墨泉师兄带我们过去吧。”
墨泉有几分尴尬，也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不过他素来人品敦厚，风度翩然，倒也没有太失态，收回的手向前方一展：“请随我来。”
很快大典便正式开始。
每年来玄武门拜师的人，多则数百，少时也有几十人。
暮渊说了些场面话勉励新弟子，之后便像往年一样，验看资质。
他有一件法器，名为晴虹，样子像是一盏宫灯，可照出凡人根骨。
只见他指尖银芒一闪，晴虹亮起，悬浮在了半空之中，下面一圈灯影，新入门的弟子便一个个走入那灯影之中。
暮渊在一旁看上一眼，便可分出根骨资质，下了评语让他们分别修行。
阮阮开始看着还觉的有趣，很快便厌烦起来，小声问叶悠道：“师父，师祖这样未免太辛苦了些，让别的仙尊看不行吗？”
叶悠道：“不止是看根骨，还要看这凡人的品行心性。”
阮阮想起陆青颂的事情，摇摇头：“凡人心性不定，由好学坏容易，由坏学好却难了！”
说到这里，他眼波流转，瞥向墨泉，这位白宿仙尊的大弟子，长得倒也算俊朗，可是这道心似乎不那么稳呀！
他们狐族不止天生善于体察人心，还天生善于魅术，只是两者不能兼得兼修，毕竟一个靠的是真心实意，另一个则多半是逢场作戏的假意，所以他从未修习过。
但只要是狐族，眼角眉梢总长着些挑逗诱惑。
这墨泉若不是道心不稳，动了心念，刚才也不至于想要触碰他。
那边墨泉也有些心不在焉，适才他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此刻想起不禁有些后悔，正想着，忽被一女子声音打断了思绪——
“不，我不去外门！”
他抬眼看去，是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站在晴虹之下，容貌娇艳明媚，不像别人对掌门仙尊恭敬万分，头也不敢抬的样子，她毫无惧色的直视暮渊，眼底戾气一闪。
“玄武门欠了我家的，所以我要做内门弟子！”
暮渊微有诧色：“欠了你家？”
不待她回答，暮渊忽然回头，只见明珠眸光中一抹寒煞之气闪过，竟从弟子中迈步出来，像要过来打人的样子。
而叶悠身影一闪，已挡在前面，手轻轻一推，又把明珠推回人群。
“你到说说，欠了什么？”叶悠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笑嘻嘻问道。
因他几乎从未在玄武门露过脸，底下弟子小声议论着，都不知他是谁，只有皓苼仙尊微微蹙眉，盯着他眼里有几分探究之意。
“这人怎么越看越眼熟？”他偏向伏雀仙尊问了一句，伏雀不以为意，“你这把岁数，眼神早不行了！快别说话，听那女子怎么回答。”
“……事情便是如此，我父亲为鱼妖所害，本不关玄武门的事，但除妖后不清理祟气，害的我家生计断绝，却是你们的过失，所以不管我资质如何，都应入内门，做内门弟子！”
这女子正是万春楼的东家小姐，名唤赵桑宁。
白宿仙尊听完，冷笑连连，站起身斥道：“可笑！可笑！听你的意思，莫非我门派除妖之后，还要给你养老送终不成？”
暮渊却抬手，止住了他继续叱骂，温声道：“你根骨一般，本无资格入我派内门拜师，但是今日看你勇气可嘉，我给你个机会。”
他看向胡清清方向，“你可以去女宿峰修习三个月，三月之后若达筑基境界，便可入内门拜师。”
掌门仙尊开口，旁人自然没有异议，白宿仙尊虽然生气，还是甩了袖子坐下。
大典继续进行，等验看资质完毕，新的外门弟子便被带去安置，大殿内一下空了大半。
上一次明珠也是如此，这回留在大殿里，终于能正式成为暮渊的弟子了，这一刻本该是开心和期待的，她却没有任何感觉。
不！
也不是完全没有，她只觉余怒未消，而且她知道自己又犯错了。
刚才赵桑宁对着师尊出言不逊，那一刻她竟然想出手杀了她！
她心里竟只有这么一个念头？！
若不是大师兄突然出来，推了她一把，可能她已经酿成大祸了！
“明珠，过来！”
暮渊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明珠抬头看去，师尊仍是笑意温和，刚才的事情也未能让他动容，她走上前，轻轻握住暮渊的手。
师尊没有生气，她应该开心的，可她感觉不到！
“这便是我新收的弟子，明珠。”暮渊向众人介绍一番，又让明珠拜过众仙尊。
白宿仙尊听到她的名字时，便面露诧异，等拜见完了，立马问道：“掌门仙尊，这孩子也叫明珠？”
白宿掌管门内规矩刑律，一向有些严苛，有人犯错，总觉得是管的不够严的缘故，此刻他还记着陆青颂的事。
“是。这是她凡间的母亲取的名字，不便更改，就这么叫罢。”
他说的随意，明珠却知道他的善意，自己应该感动，可还是没有任何感觉？！
这两日她一直如此，可没发生任何事，也没有愤怒，她以为这就是无情无绪的全部了，可现在却发现她知道自己应该有情绪，却只能感到愤怒，开心，喜悦，厌烦，以及任何细微的，应有的感觉都没有。
她越想找到这些，愤怒越是在心底盘旋不去，搅动心神！
很快，内门弟子也各自寻到了师父，都退了出去，十二仙尊里不管事的也离开了，叶悠带着阮阮冲她挤眉弄眼半天，她却完全没有发觉，只是不断地在心里翻找，翻找应有的情绪……
暮渊低头，明珠的脸色煞白，显然有些不对。
耳边白宿仙尊还在唠叨刚才赵桑宁的事情，明珠忽然道：“她身上……有不一样的气息。”
她是用尽了力气去克制那一丝愤怒，才说完这句话，之后身子一软，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