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尊,你会杀了我吗?”
明珠再度开口,她当然知道妖骨不可能被放过,这么问,不过是因为她有别的请求。
“你心中有何执念?”
执念?
暮渊反问她有何执念?
明珠愣了一下,妖骨见之可杀,执念为何,已无关紧要。
而且她想要的,不过是好好活着,完成明若华对她的期许。
那期许,也不过是过完整,快乐的一生!
仅此而已。
这也算执念吗,难道这样也不对?
“我想活着,想做人,哪怕命途短暂,卑微如蝼蚁,我也想认真,快乐的过完这一生……这算是执念吗?”
这回答似曾相识,暮渊又是一阵沉默,忽然手一挥。
银芒闪过,映照木雕的镜面忽如水波微澜,涟漪过后,木雕被吸入镜中,而镜子则化作一颗蓝绿色的鲛珠,被暮渊纳入袖中,出了竹轩。
从他袖口望出去,夕阳只剩下一丝余晖,主峰那边的灯火正渐次亮起。
察觉她在偷偷观望,暮渊没说什么,召出一把剑踏步上去,瞬间直冲九霄。
因资质不好,明珠御剑从来飞不了如此高,如此快!
风将暮渊的袖口灌满,她看见了头顶星河的璀璨无边,绵延不绝的群山被飞速抛在身后!
这世间竟是这般的辽阔!
还有风,丝丝的吹拂在她身上。
好冷!
天这么高,这么冷,但她却觉得开心极了!
所有的一切都被抛至脑后,只剩这一刻的欣喜!
她像活着一样,四肢明亮起来,感受到了一切!
鲛珠莹莹发出光亮,跃动,颤抖着。
暮渊神思一动,飞剑一拐,带着她飞向人间的皇城。
她似乎非常容易快乐,也非常容易满足。
几乎是转瞬,人间的灯火轰然出现在眼前,比星星更亮,更大,带着氲黄的光影,密密麻麻,像在交织梦境。
“人间还是很美好的,只是你还没遇到罢了,要有无限的耐心,每个人都有一盏灯,一个梦!好好活着,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
明若华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明珠的欣喜像潮水渐渐褪去,她已经死了。
无论这世间多么美好,多么值得,她终究还是失约了!
她沉默着,缩回暮渊袖中。
很快,外面风停了,明珠听见脚步声踩在石板上,也不知到了哪里。
正想要不要探头看看,心头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悄悄待着,莫要出声!”
是暮渊,他知道自己可以听见?
是了,他总是对着他的阿檀自言自语,细微的小事都告诉她,而自己占据了这身体,他肯定想到了。
“真是万年不遇的稀客啊!”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是叶悠,语气一如既往的戏谑不羁。
“请师尊赶紧上座,我刚好得了好茶,师尊快来品品如何。”
暮渊却没什么心情和他逗乐,将他探来的爪子拍开,只道:“观世镜!”
原是为这个,叶悠疑惑的打量他,慨叹:“又要用?你那么吝惜灵力,可是出了什么大事?”
暮渊挑眉:“若想知道,就由你出这份儿灵力,否则的话就别问那么多!”
叶悠扶额片刻,奈何他是个好事儿又好奇的性子:“行吧,我出就我出。”
他拿出观世镜,注入灵力,然后挑眉示意暮渊,想看什么总得跟镜子说罢?!
暮渊:“玄武门弟子,明珠……”
“看什么时候?”
“一生!”
“什么???”
叶悠想反悔,已来不及了,镜子面向他闪烁着,只得再注入一股灵力。
得,这半年白修了!
只见四周景象登时消失,两人浮在了半空,脚下的世间飞速变幻着。
暮渊掸了掸袖子,将那鲛珠露出半边。
明珠急切的看向下方,那里有她人生的第一个谜团,她的父母是谁?
很快,一个风雪中的小山村出现在眼前。
村子很穷,没有几户人家,也没有什么活路。
外面的世道兵祸频起,人们不得不一个个离开。
明珠看见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被一个猎户卖给牙婆。
那就是她的父亲母亲吗?
通身上下,连件完好的衣裳都没有,破烂的堪堪可以蔽体罢了。
女子留恋的看着猎户,泪水湿了衣襟。
生离死别,老牙婆都见得多了,麻木的絮絮叨叨:“……算算日子,刚好赶上夫人生产,你若是奶水足,留下来就能有条活路了。”
她终还是决然转身。
牛车吱呀呀的,在山路上渐渐变成一个黑点。
明珠向身后望去,那猎户站在那里许久,之后走进了大雪覆盖的密林。
这世间一切,都与他无关了。
叶悠叹息一声,人间的离乱疾苦,他们这些仙者不是不知,然而想要解决,却不是一时片刻之功。
影像跟随着女子,来到了一间院子,明珠立刻认出来,这是她度过幼年的地方。
打记事起,她就在这里生活。
这是个大户人家的后院柴房,不知主家叫什么,也没见过院子外的世界。
她像只小兽,睡在柴房的一角,渴了喝口院中井水,饿了等别的仆人给块冷饼子吃。
别人想不起来,饿个几天也是寻常,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活着,也只是活着而已。
原来,她的母亲是在这儿生下她,也是在这儿将她养到了两岁多,主家的孩子断奶,她便被卖掉了。
临走前,她抱着明珠哭了很久,可前路晦暗,她还是把明珠留下了。
一个老仆劝她:“我们只当是养个小猫小狗,给口吃的,就能活!你带着去那种地方……才是死路啊!”
这里至少有片瓦遮身,女子点头,将孩子的手从身上狠心扒开,头也不回的离去。
再后来,老仆们死的死,卖的卖,后来的仆役说不清她的来历。
她自己也不记得,是谁生的她,谁养的她,谁是她的亲人,她甚至连话都说不好。
直到离开这里,她一直是旁人口中唤着的“哎”,或是“那丫头”。
干活的时候是少不了的,全是粗活脏活,洗刷马桶,担水劈柴,谁都能支使她。
最低贱的仆役都嫌她,欺负她,拿她出气。
但她就像个小动物,根本不明白那是恶意,又或者恶意于她,本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只要有口吃的,眼睛便还是亮亮的。
直到五六岁大的时候,兵乱终于蔓延到此地,院子着起大火,箭矢如雨落下,死尸遍地,无论主人仆人都各自逃命,她也跟着混乱的人群离开了。
之后几年,她学会了说话,知道了“苦”,“跑”,“活着”,“逃命”……这些字的意义,几乎见识了世间一切疾苦。
做过乞丐,为一个馊馒头干苦力,为了一碗粥趴在泥坑中……
眼睛没那么亮了,染上了忧郁和恐惧。
她不善言辞,挣扎活着,努力不被人所害,也不去伤害别人,只求在乱世里能活着而已。
但身为女子,在乱世里本就是一件困难重重的事。
她年岁渐长,知道要掩藏形貌,却还是被抓去卖进了娼寮。
这世道有人逃避战乱只求保命,也有人靠着战乱谋生,追随四处烧杀劫掠的贼匪乱军,出卖无辜女子的肉//体和性命。
在兵营的第一夜,因为身上脏污没来得及清洁,她被扔到放柴火的营帐。
四周惨叫此起彼伏,整宿不停。
她一夜不能合眼,知道落入了炼狱,眼神中终于有了绝望。
但还是想求生,她磨断绑手脚的绳子,在恐惧中静待时机。
天蒙蒙亮时,她撩开营帐的一角偷眼望去,天空像是燃尽的柴灰,透着死寂。
一名兵士脚步沉重的出现在眼前,手中抓着的一个纤细的足踝,残缺的肢体,灰白色的皮肉,拖过黑色的泥泞,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连血液的颜色都被吞没了!
他笑嘻嘻的把尸体丢到伙房边上,冲里面喊了一句:“晚上给兄弟们加菜!”
她捂住嘴巴,巨大的恐惧让她的喉咙不可抑制的发出咯咯声,兵士发现了她,一把撩开了营帐……
她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抓住那根铁钳的,她只有十四岁,而且因为饥饿比别人都要瘦小。
大概不觉得一个孩子能有什么危险,兵士将她推倒在地,狞笑腾出手解腰带。
她胡乱抓起什么防身,挥舞捅刺,以为这样可以吓退他。
直到一股烫热的血液喷到脸上,又顺着脸颊流入衣襟,她睁开眼,看见那人长大嘴巴,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鲜血不断的涌出,他胸前扎着那把铁钳,另一头握在她手里。
这是她第一次杀人,她逃出了那个噩梦般的地方,奔向无边无际的荒野。
衣裳将可蔽体,没有鞋,苦寒的冬日,她是在奔向死亡!
跑了不知道多久,脚磨出了血,凝结后又破开,大雪纷纷扬扬的落下,并没有半点怜惜这世间生灵。
明珠没了力气,身上的温度也失去了,不知被什么绊倒,她重重扑倒在一个雪坑里。
太累了,她不想再逃了。
苦难,恐惧以及疼痛……这次终于都能结束了吧?
然而雪坑里不是只有她,身下似乎还有一个人?
她扒开积雪——泥泞和脏污之下,是一张平生仅见的美丽脸庞。
那是一名女子,不知在雪坑里躺了多久,脸色青白,没有半点血色,可是仍旧是那么的好看。
她冷静下来,轻轻攥住女子手腕,感受到一丝极为微弱的搏动,她忘了自己本想等待死亡,开始用力搓着女子的手脚。
也许是天性纯善,即便世间从未有人待她好,这种境遇下,她想到的仍旧是救人。
许久之后,女子转醒,一睁开眼,就看见一张满是血污的脸庞,但那双眸子……真干净啊!
也是那天起,明珠终于有了名字。
“我叫明若华,好孩子,你呢?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我快死了,还有一些力气能送你回去。”女子在指尖凝出了白光,她是修道之人。
“我……”明珠看呆了,许久才从那光华上挪开目光.
“我没有名字,没有家,也不知父母是谁,在哪儿。”
明若华叹息一声,乱世人命不如草芥,便是她也落得如此境地,这孩子能活着,已属幸运了。
“我此生最遗憾之事便是没能生下一个女儿。”
明若华的手指轻轻拂上女孩脸颊,眸子里的温柔像亘古不变的月色。
“你可愿把我当作亲人,我把我给女儿准备的名字赠予你,以后你就叫明珠可好?”
明珠拼命点头,眼泪将脸上黑泥冲出几条小沟,再一擦,弄得越发花了。
“只是,我受了伤,已经不能陪你太久了。”
明若华笑着替她清理干净,怜惜的抱紧女孩儿,这样的怀抱,让她没有了对死亡的恐惧。
“我陪着你,我陪你一起死。”
明若华亲吻着她的头顶:“不,你要活下去,带着我对女儿的期许,好好活下去!”
“可这世间,太苦了,我……我坚持不下去了。”
想到要回到那样一个世间,她宁愿和明若华一起,被这漫天大雪掩盖。
明若华摇摇头,“人间还是很美好的,只是你还没遇到罢了,要有无限的耐心,每个人都有一盏灯,一个梦!好好活着,就能找到属于自己的。”
明若华说这样的乱世,她唯一的出路便是拜入修仙门派,方能依靠自己活下去……
生命的最后,她施法凝出一团光华,笑容愈发浅淡,整个人即将消散于风雪。
“好孩子,这是我的一片元神,它会一直护着你,永远不离开你。”
*
半空中,叶悠不自在的扭开了脸,像是也被风雪迷了眼。
过了一会儿,才问暮渊:“你看那明若华的衣裳,是哪个门派的?”
暮渊摇摇头,这些年新门派众多,有的他也不知道。
叶悠没再追问,眼看着那片元神护着明珠,一路到了玄武门,拜入门派,消散不见。
之后的明珠,虽然资质不高,但比所有人都勤奋,也终于有了安稳一些的生活。
“此时,到是明白你为何执意收那么多人,被嘲笑是培训班也不在意。”
“乱世之中,普通人有些自保之力不易,不是大奸大恶之徒,何必拒之门外?更何况,若是真的到了那一天……”
暮渊没再说什么,叶悠了然叹息。
他们都是为了那一天。
影像终于变幻到了柳家庄,暮渊仔细的看着下方一切,被剥夺生命,明珠愤恨不甘,但那更多的是因求生之欲而生的愤怒!
这种愤怒一时而生,并非始终伴随。
她的修为,执念,也都和无边怨怒无关,她从未炼制自己的七魂。
所以直到尸身被抛下悬崖,少女也没有丝毫堕魔的迹象。
上次阮阮害怕,看到这里便没再继续。
”奇了,她究竟如何……”
话音未落,只见悬崖下伸出无数颜色深浅不一的绿色藤蔓,枝条,像一双双手托住了明珠,绿光将她的尸身缠绕包裹,消失无踪。
“神光!”
叶悠惊呼出声。
然而所有的一切陡忽不见,他们回到了叶悠居所,这是一个修筑在悬崖半壁的黑色殿宇,风起时贴紧岩壁,冷峻的像是一把刀。
“怎么没了?”叶悠急眼了,才看到关键处,他抓起观世镜狠狠晃着,“你看见了没,刚才的绿色神光?我没眼花吧?”
“因为她的一生彻底结束了。”
暮渊却是明白了一些,将鲛珠取出,放出木像。
“现在的她,已经不是明珠,观世镜自然探不到下落。”
叶悠的嘴里足可塞下两块大石,指着木雕结结巴巴道:“是阿檀……阿檀?阿檀成妖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