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阮又住了两天，将竹轩弄得到处都是狐狸毛，这才心满意足的离开。
临走，锦囊里还背了好几件法器，说要分给狐狸伙伴，暮渊好不容易才打发了他。
不过他一走，屋内立刻安静了下来，静的几乎有些清寂。
暮渊先是亲自动手打扫了一下，将狐狸毛收了，团在指尖。
散落的图样收拾好，叠放在案几一侧。
门派的公文在另一侧，一一批阅了。
然后泡了杯清茶，踱步到了窗边。
这处竹轩风景极好，恒翠峰的绿竹连绵，终年苍翠，天空蓝的沁人心扉。
如此美景尽收眼底，令人心中郁气一扫而空。
还有美人！
暮渊一身白衣，微风吹入窗棂时，云袖便带起涟漪，仿佛能托着他随风而去。
虽然已经看了好些日子，但这般形貌，总是看不够的！
只除了——当他在心里自言自语的时候！
“说起来，好些日子没见到胡清清了，今日也该来了……”
暮渊的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若非不能动，明珠甚是想扶额掩面哀叹一番。
飘逸俊美的男仙尊，真是远观便好！
“……若能把她从女宿峰调去厨房就好了，她做的红烧肉真是世间美味！可惜我不能多吃！”
红烧肉？？？仙人不是最忌口腹之欲吗？
“唉！不妥不妥，人家也是修行百年，好容易有了今日成就，怎能说调就调？不好办啊！！！”
您不会真为了一碗肉，撤胡仙尊的位吧？
“或者，不如我化个女身，拜入她女宿峰，自己去学一学……？”
“也不行，她身为一峰之主，怎会教新弟子下厨？”
……
“算了，算了！”
一杯清茗都凉了，暮渊这才颇为遗憾的转身回到案几前坐下，开始闭目打坐，灵气登时在他周身聚集。
终于，安静了！
这才对嘛！
明珠心里轻叹，虽则掌门仙尊的心声聒噪了些，但修为真是好！
他能从观世镜中攫出光影，能随手用灵力修改法器，就是日常修习，也能看见天地间浮动的灵气如水般注入他的身体，丝毫没有凝滞。
而她，连筑基都花费了足足一年。
什么引气入体，聚集灵气，更是废了大劲儿了！
此时方信人与人的资质是真的不同！
不过话说回来，眼下境况于她也有好处，那潺潺不断的灵气，好像也滋养了她——这具木雕！
她不止能看，能听，能闻到，身体有了痛楚以外的感觉，微微酥麻痒痛，好像马上就能动了！
更重要的是，痛楚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就算发作也能很快清醒。
也许，会有一天，还有机会完成明若华对她的期许！
想到这里，她留意去看暮渊的手势，努力一一记住，这种时刻，他的心声是一片空寂，没有任何杂音。
不像她，最开始修行时，满心的杂念！
不知过了多久，再睁眼，天色已黯。
外间似有人声轻语，还有一阵……红烧肉的香味？
定是胡清清仙尊来了！
说起来，她这个女弟子，也是归女宿峰管的，上课修习，都是在女宿峰受教。
胡清清于她，有半师之份。
只是她作为女仙尊，自是不便进男仙尊起居的内室，加上修仙者本就辟谷寡欲，居所不设膳室，所以两人便坐在了竹轩外的凉亭里。
“近日女宿峰事务繁忙，本想早点来掌门处探望，不想竟拖了这些日子。”
“无妨，还是以你事务为重，本尊这点口腹之欲，说来也是汗颜啊！”
长睫亦掩不住暮渊眉眼含笑，他又夹了一块肉放入口中，嗯……入口即化，不油不腻，好香！
胡清清含笑望着暮渊，就是食用这荤腥之物，仙尊看上去也是无损姿容。
不过很快，她挪开了目光，若非暮渊偶然吃到她做的这道菜，没憋住夸了好几句，她也没什么借口来此处。
“仙尊，今日来此，还有一事……”
她缓缓开口，见暮渊示意继续，定了定心神，努力让忐忑分毫不露。
“仙尊知道……凡间有嫁娶之礼，而修道者，除非修的是无情道，也有结为道侣，双宿合修一事。”
暮渊缓缓放下筷子，心道：“完了……胡清清想嫁人，以后会不会吃不到红烧肉了……！！！”
明珠：“……”
“前几日，我接到了一封信，是刑天门的沐霁仙尊，从前常常一道除妖，因此相识。”胡清清停了片刻，微垂着眼帘，“他在信中邀我做他的道侣。”
说完这话，她方缓缓抬头，看向暮渊。
薄暮微光，白衣仙尊的身上亦染上幽暗，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道：“这是好事，沐霁仙尊人品修为皆十分出色，不知何时能喝到你们的合籍酒？”
胡清清眼中闪过失落，“我还没有答应，今日来，便是想问问掌门……”
“问我？”暮渊更是惊讶，“玄武门不管门下婚嫁之事啊！”
这后半句，却是心声。
明珠不由着急，师尊你不是挺聪明的，胡清清这意思还不明白嘛？！
“对，自我入玄武门修行，时光苒苒而过，已有百年。期间不少同修之人离开，亦有不少人留在这十二峰继续修行，连后代小辈都有了。只是师尊您，却一直孑然一身……”
暮渊含笑点头称是：“的确，小辈们我都认不全……”
“师尊，我想问的是……您是否心有所属，才一直……”胡清清头一次打断暮渊，鼓起勇气抬头看向他。
暮渊移开了目光，敛起笑意，半真半假的叹了口气：“门派的仙尊中间，也曾议论我的事，想来你也是知晓的？”
胡清清眸光渐冷，有点不可置信：“难道，是那个木雕？他们说的是真的？”
木雕，什么木雕？这等场面难道还和她有关系？
若是能动，明珠定像阮阮那样支起耳朵！
“对。”暮渊沉沉的叹了口气，表情镇定，“我房内摆放着一尊木像，雕的便是我在凡间时爱人的样貌，修仙百年我同那木像须臾不离，离飞升只差一步，可就是因为贪恋情爱，始终无法堪破。”
*
八卦最后落在自己身上，委实如同霹雳。
胡清清怎么走的明珠都没注意，许久方被暮渊辗转不停的哀叹给惊醒。
“完了，完了，完了……”一连叹了十几声，暮渊的表情愈发沉痛，看向桌面摆着的半碗肉。
“这世间从未有过做饭的法器，一时真是不知从何做起！”
暮渊又哀叹一声，刚才的镇定自若早没了影儿。
长长的衣袖挥舞，手指扶额，那碗珍宝，应声落地！
“啊！”
明珠：“……噗！”
死后附身木雕以来，明珠第一次忘却所有痛楚，开心极了，若非不能出声，她一定哈哈大笑。
没想到啊，没想到，平日那么清冷，那么高高在上，深不可测……
在小弟子中间，敬若神明一般的掌门师尊！
竟为了一碗肉，如此不淡定了？
*
又过了些时日，明珠觉得自己这具新的身体，似乎愈发的……好了？
痛楚日渐减少，这身体在自己从天地间汲取灵力，滋养她那点残魂。
甚至不知何时开始，她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里，也有了意识。
原来她像风一样四处飘荡，她能看见这世间万物，去任何想去的地方，看遍美丽的景色！
只是……若是暮渊对阿檀说话，她便会立刻被拉回木雕中，清醒过来，听他唠叨个没完。
对，这木雕——暮渊的爱人，名叫阿檀。
没有再听说他们的故事，只是知道了更多暮渊的事。
他几乎是日夜不断的修行，少部分时间在那里做做法器，批阅一下公文，其余的时间，都在打坐。
每月会参加一次门派议事，去的时候会在那默默吐槽一整天。
什么——
“开会好烦……”
“徒弟太笨……”
“魔修真菜……”
“维持形象好累，一袭白衣好麻烦，染上个泥点子都有损我飘逸形象！唉，有点羡慕魔道的黑衣服！”
所有吐槽中，频率最高的就是：“玄武门药丸”和“修仙好无聊！”。
终于，某日。
明珠觉得自己最近手臂发酸，不知是木雕受了潮气，还是她快要能动弹了。
暮渊在那看公文。
“这什么？怎么写错别字呢？”
“门下弟子挨打，六十灵石就赔了？怎么也得六百啊……”
“要印法卷五百册？咦……不如先教新弟子识字！本末倒置！”
“好烦，最近公文怎么这么多？”
“全是为了那个仙盟大比……”
“……”
看一本，他便有十句好数落的，被这话痨烦的忍无可忍，明珠突然爆喝出声：“闭嘴啊！！！我才烦，我快烦死了！”
她以为如往常一般，这是她心中所思。
不想声音突然静了下来，她睁眼望去，案几边的暮渊手执门派公文，正看向自己！
她愣了片刻，颤抖着出声：“你……你能听见？”
“能！”
“真的？”
“真的。”
太好了！！！
明珠想跳起来欢呼，无奈身体还是动不了，想笑，但还是面无表情。
她看见暮渊站起身，朝自己走了两步，原本轻松的面容此刻竟十分凝重，眉间紧蹙。
她赶忙道：“掌门仙尊，我不是妖类，我……我只是附身，不，我是被束缚在此木像中！我是人！”
“人？”暮渊望着她的眼眸愈沉，指尖银色灵气凝聚。
显然一句不对，他便会将自己打成齑粉。
明珠急了，忽想起观世镜，忙道：“仙尊您知道我的，我叫明珠，您用观世镜看过我死前的事情，还为我主持了公道，就在前段日子，您记得吗？”
银芒微微淡去，但暮渊并未露出轻松之态。
“你说……你便是那个小弟子？”
“对，我本以为必死无疑，也不知怎的竟被束缚在这木像中，过了好些日子，今日才能开口……”
明珠急忙解释着，又想起这木像本是他的爱人，忙又道，“真不是我占了这木像，我大约只剩残魂，根本脱不了身！”
暮渊凝视她半晌，眸色一动，手掌微翻，一面镜子飘到了明珠面前。
“你……看看自己的样子罢！”
明珠向如水般的镜面望去，这是一尊身着猎袍的少女像，弯弓搭剑，英姿勃勃，只是并未完成，下半身还完全是树木的枝干，而面孔也不过初具雏形，尤其是眼睛，只刻画出大致形状，瞳孔，睫毛……什么都没有！
不对！
木雕没有完成，这双眼睛，为何一片漆黑？
连眼白的地方，也涂得黑漆漆的！
看着甚至有几分渗人！
她努力去看，镜中的眼也似乎随之一动。
像有什么漂浮在眼睛里？
她好像明白了点，又好像什么也不明白。
她想后退，想捂住脸庞，想把这可怕的一切挡住！
“能看见吗？”
暮渊的声音响起，戒备当中带着微微同情。
全然不同于她曾听到过的，那些絮语，唠叨，吐槽的心声。
那些都是轻松，愉悦的。
“不，我……我不是……”
不是什么，明珠说不下去，长久以来的经历突然有了解释，她早该明白的！
痛楚，煎熬，无尽的折磨，长久的黑暗……
“堕为妖骨是无法逆转的，他的命魂会如万毒噬心，烈焰焚烧一样痛苦，永远无法止休……”
白鱼的话在耳边响起，明珠艰难的吐出两个字：
“妖骨！”
这两个字一出口，无尽的痛楚也随之而来，比从前放大了数倍。
碾碎神魂的痛！明珠甚至无法再沉入黑暗。
木雕像微微颤动着，一道道裂痕顺着木纹延展，像是血肉被割开。
“不！”
她嘶喊着，眼中黑雾暴烈的翻腾，木雕平静的面庞也染上痛苦和凄然。
暮渊抬手，银芒瞬间将她整个罩住，一股清凉之感从头顶浇下来，痛楚瞬间冰消。
这——是她死前的一点怜悯吧？
明珠想起刚入门派时，掌教们就曾经说过，玄武门与其他门派不同——
“本派与天下苍生同行，同修，不做分别之心，持正之人与心怀善念之妖皆一视同仁……”
可是，不包括妖骨！
“妖骨，即是堕入魔道所生元神，尔等得见，必拼尽全力也要斩杀，否则贻害无穷！”
*
“仙尊，你会杀了我吗？”明珠喘息稍稳，便轻声问道。
暮渊没有回答，观世镜中见过的那个少女，老实认真，几乎有些傻气。
死前，甚至来不及为自己辩解一句。
这样的人怎会堕为妖骨？
可是眼前雕像，眼眸之中黑气翻腾，周身似有黑雾萦绕！
的的确确，是已然堕魔！
而且，喜、怒、哀、惧、爱、恶、欲，七魂之中，她是最为少见的怒魂妖骨！
怒之极致，她这样的魔，身心只余失控，愤怒与杀戮！
不杀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