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天色阴霾，空濛欲雨。
暮渊换了身青色长袍，银簪挽发，跟紫芝往九星塔走去。
那是紫宫最高的建筑，位于东侧，塔内存着历代族长的命魂碎片，如同人间供奉佛骨的舍利塔。
只不过妖族族长的命魂碎片是为了传授术法和经验，以及族中秘密，而非单纯祭祀。
到了塔下，空中飘起细细的雨丝，暮渊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座塔，粗略一看，从须弥座往上，石刻的塔身雕琢着各种形象的九尾狐，有的奔跑，有的狂舞，还有的仕女却扇，惟妙惟肖，身后九尾如彩云展开，颜色瑰丽，美不胜收。
再高一点，塔身被雨雾笼住，浮雕隐没不见，塔尖更是完全看不清。
与绮丽的塔身不同，九星塔的匾额十分简肃，带着历经岁月的沧桑，黑漆漆三个大字，四周是星宿图，共有九星。
正是四象之一的东方七宿之尾宿。
见他看向星图，紫芝在一旁叹道：“世事变迁，沧海桑田，我妖族的第一位族长，乃是四灵之一的青龙，是神明！可如今族人大多不知此事，就算知晓，也全不当回事。”
妖族素来恣意，极难管理，她这话里也有些抱怨的意思。
暮渊笑道：“那时神族昌盛已久，凡人和妖族却是少数，这才有了神明作为族长守护一族之事，若神族延续至今，多半也不过是普通族裔罢了，反过来去供奉凡人和妖族中的贤能者也不是不可能，不当回事是应该的。”
知他素来不重身份，紫芝掩唇一笑，又闲谈几句，道：“仙尊，咱们进塔罢。”
说罢以指结印，在半空中化出一道青光，塔身四周顿时显出一个结界，与青光交接确认一毕，便向四周裂开，塔下的大门打开，似在迎接二人。
步入塔内，只见一条巨大的青龙雕塑占据着整个空间，龙头约莫三四人高，大嘴张开，利齿上泛着冷光，正对塔门方向，身体则盘伏在塔身内壁上，蜿蜒直至看不清的塔顶，仿佛是从天上降下凡尘，令人望而生畏。
紫芝作为族长，进塔后必先祭拜，暮渊便在一旁等待。
塔内烛火依次亮起，龙鳞泛起幽光，眸中映着暮渊的身影，犹若监视一般。
暮渊的唇角微微勾起，笑了笑，错开目光向四周打量，除了青龙，塔身内壁布满了神龛，里面大都是跌迦而坐的九尾狐塑像，不过因为没有楼梯，只看得清最下面的几个，再往上的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又过了一会儿紫芝祭拜完毕，又念了几句法诀，只见龙目中陡然光芒一闪，铿锵声起，鳞片片起伏波动，在龙身上组成了一条阶梯，直通塔顶。
“仙尊，只去塔顶看看便可吗？”
紫芝抬手请他先行，又忍不住追问一句，若是紫宫有事，问问塔内残存的命魂不是更快？虽然那会消耗本就留存不多的灵力。
“对。”暮渊肯定点头，“只是为了验证一事，无需惊扰塔内命魂。”
见他似已有判断，紫芝便不再多言。
行至塔顶最高一层，四五步见方，只一扇门，推开便可见塔外，四周白茫茫一片，云雾缭绕，什么都看不到。
雨雾扑面，暮渊衣襟湿了一片，他恍若不觉，双手结印向外一推，白雾轰然散开，塔身连同四周建筑都显现出来。
“来看看，能发现什么吗？”
紫芝依言望去，宫殿檐宇，还有塔下地面，被雨水冲洗的干净透亮，一切都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但是再仔细一看，她才觉出不对。
“塔身……好似低陷了一些！”
*
宿醉未消，阮阮被云阳从榻上拖起来，手上被塞了一碗醒酒汤，耳边是她的催促声：“快喝了，然后赶紧去九星塔。”
阮阮昏头涨脑的灌了几口，才反应过来问她：“又不是祭祀的日子，为何要去九星塔？”
看着自己傻愣愣的弟弟，云阳没好气的点点他脑袋：“不是要查魔族作祟之事嘛，暮仙尊似是发现了什么，一大早就和母亲去了九星塔，你快带上明珠也去看看吧！”
阮阮听了这话连忙起身，不过没走两步，又觉得不对了。
九星塔可不是谁都能进去的，外面有一层极厉害的结界，据说若不是妖族，只要靠近就会被攻击，至于进入塔内，那更是必须由族长带着才行。
他又不是傻子，四姐这样子像在故意撺掇他带明珠去。
“四姐，你若关心族内的事，你和我去九星塔不就得了？为何要带上明珠？”
云阳嗔怪的一笑，上前环住阮阮的肩膀，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还不是为了你，告诉你，昨夜我从母亲那，听到了个大秘密……”
随着她的话语，阮阮瞪大眼睛，僵了好一阵子，面上神情一时惊一时喜，最后涌上酡红，犹自不可思议。
“这……这是真的？”明珠其实是妖身？
想起当初知道暮渊收了个叫明珠的徒弟，他第一反应就是，莫非是在观世镜中看到的那个凡人少女？
但是师父却说，魂魄是她的，借了具将死的凡人身体复生，师祖怜惜她身世凄惨，这才出手相助，还收她为徒。
后来认识了，因为不想勾起她伤心事，也只当她是普通人，从不提此事。
现在才知道，她所借之躯并非人身，也因此，应算是他的同类，是妖族！
他不敢置信，师父为何要骗他呢？
还有四姐说是母亲说的，这事儿母亲又怎会知晓？
他有些糊涂，这事不能直接去问母亲，毕竟她一向敦促他好好修行，绝不可动情，这一问不正好惹她心疑？
“你怕母亲责怪，不敢去问。”
云阳仿佛知道他想什么，声音里带着诱惑，“所以才叫你带她去九星塔呀！只要能进结界，那就能确认她是妖族。”
阮阮蹙眉，还是有些担心，万一弄错了呢？万一明珠被结界所伤呢？
这样一想，又觉得云阳的笑颜着实狡猾，莫不是来故意试探自己的，他便绷起脸，道：“不可！无论我小师叔什么身份，她都是青丘的客人，四姐别乱猜测那些有的没的！”
“好！好！好！好心被当做驴肝肺，真是让人心寒！”云阳戳戳他额头，没好气的说，“我不管了，你自己看着办罢！”说罢扭身就走。
云阳虽然走了，阮阮仍在纠结，迟疑片刻，忽然想此刻暮渊和母亲都在九星塔，就算结界反弹，他护不住明珠，他二人也一定可以护住的。
若以后偷偷带明珠去，出了事才叫追悔莫及！
机不可失！
打定了主意，他于是跑去暮渊歇息的宫殿，把同样宿醉的明珠弄醒，又一路跟她讲了讲九星塔的来由。
“龙？妖族第一位族长竟是龙？”明珠长睫轻颤，乌漆漆的眼珠里满是震惊。
也不怪她惊讶，在人间出没的妖类多由常见的草木动物所化，而龙可不在寻常动物之列。
“那塔里可有龙的命魂碎片？能看见吗？”
刚阮阮说命魂碎片可显形于人前，她不由好奇，也不知龙是什么模样。
阮阮叹息一声，道：“没有龙的命魂碎片，只有一座雕塑罢了！小时候我也好奇此事，后来问过母亲才知晓，上古四方之神早已陨灭，神明殒灭会化归天地，不留任何痕迹，自然也没有什么命魂碎片了。”
明珠闻言更是惊讶，据她在玄武门学到的那些修行知识，修仙者所求，一是无边的力量，二是无尽的生命，最高的修为被称作化神，但没想到的是，神明本身，却有陨灭之说？
“不可能吧？”她还是不能相信，“照你这说法，神明还不如凡人吗？凡人都有魂魄转生的呀！”
就连她这种修为的凡人，当初都因有一缕怒魂留下，而得以留在这世间。
阮阮摇头，“这我就不懂了，上古的事情没有文字留存，几万年过去，早就没有人见过真正的神了，就是我们妖族知晓的，也是由族长的命魂碎片一点点流传下来的。”
说着话到了地方，只见九星塔大门洞开，远远的能望见塔内烛火映照下的龙首，显着神异的光辉，但附近似乎没有人。
两人四下看看，也不见暮渊和紫芝身影。
明珠抬脚便往塔内走去，眼见一道青芒微闪，她毫不费力的迈过了结界屏障，阮阮不由松了口气。
然而不等他消化完确定明珠是妖身的感受，又一道青色光芒从塔内激射而出，直冲正要迈步进去的明珠。
他大惊，正欲向前，却见那光中陡然化出个龙身，一声惊天动地咆哮声后，朝着明珠狠狠一口咬下！
看见青龙，明珠也呆住了，不是说看不见的吗？
她尚未意识到危险，直到龙牙几乎逼面，才反应过来向后一跃，迅速在半空召出青金剑，横挡在前。
只听“铿”的一声！
龙牙被剑身所阻，灵光四溅，巨大的力量推着明珠，飞速朝地上跌落！
“明珠！”
身子重重的砸在地上，砖石碎裂，硌的她生疼，听见阮阮嘶吼，却已无力回答，用力撑起身子，忽然一股腥气涌上，俯呛几下，竟是吐了口血出来！
这是以前对阵魔物从未有过的，这灵力如此磅礴，巨大，是一股深厚而绝对的力量，虎口处隐隐传来剧痛，若不是青金剑，凭她自己根本无力抵抗！
然而青龙却没打算放过她，高高的仰首，巨大的口中可见青芒聚起，那是灵力再次积蓄，四周狂风陡起，连想要奔来救她的阮阮都寸步难行。
明珠也想爬起来躲避，但刚才那一下大约是受了内伤，手脚无力，再来一次不死也得去半条命！
“阮阮走开！”
她只好嘶哑的喊了一声，再度把青金剑横于胸前，准备迎接这一击，就是死，也不能窝囊的死！
“不！明珠，跑！快跑啊！”
他音调带着哭腔，明珠却再没力气答应，眼见青芒愈盛，连青金剑的光都被掩盖了，无情的直直向她砸下。
就在青芒要将她击碎的瞬间，银光闪过，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这道雷仿佛就炸在眼前，狂暴的风堵住了她口鼻，令她呼吸困难，可她却一点都不疼，甚至闻到了熟悉的气息——
“师父？”
明珠惊讶抬眸，果然是暮渊护住了她，他用自己的脊背接下了这一击！
他低头看向明珠，扯着嘴角想笑一笑，但又似有痛楚的蹙眉，脸色也一瞬苍白，只有那双眸子，一如既往的温柔。
明珠在那双眼眸里看见了自己，总是面无表情，无情无绪的自己，此刻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师父……你受伤了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比刚才阮阮的哭腔还要浓重。
暮渊闻言微微回首一瞥，后背青袍碎裂，隐有血痕透出。
许久不曾有的痛楚，竟然真的伤到了！
可这并非神明的力量，青芒所化之龙身上不知凝聚了多少代妖族族长灵力，所以这一击便是他也吃了亏，看明珠挣扎着要起身，他赶忙按住她，“没有，师父没事。”
倒是她，嘴角血痕殷红，小脸青白，一看便是受了不轻的内伤，手上灵力源源输过去，一探之下，果然！
暮渊先将她身上的伤势暂且压住，正欲说话，忽见一道传音符显于面前，他手一挥，符纸展开，符纹中传来叶悠急切地询问声：“出什么事了？玄武门护山大阵刚才震动，你可是受伤了？”
暮渊只回了句：“无事。”又把传音符送了回去。
那边紫芝才扶起阮阮，见叶悠都来询问，心下不由焦急，正要问，却听暮渊道：“紫芝，长洲城内可有年长且修为不错的木灵所化的妖？”
她愣了一下：“有，紫宫中的有一女官文玉，是株修行万年的梧桐。”
暮渊闻言松了口气，看向明珠。
“来。”他招手，声音有几分低沉，“这次师父没有护好你，让你受了伤……”
“不是的……”明珠忙要反驳，暮渊却伸出一根手指，挡在她唇前。
“听我说。刚才的青龙是汇聚了历代妖族族长之力生出的灵物，他的一击绝非小事，你受伤不轻，只是被我强压下去罢了。”
“怪不得不疼了。”明珠笑了，忽又眼前一亮，“师父，这次受伤我没有生气哎！我控制住了怒魂！”
暮渊点点头，又道，“但是等下要请女官文玉为你治伤，会很疼，你可能忍住？”
原来，找文玉是为了给她治伤？
“当然能！无论多疼我都不会动怒！”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这话说早了。
前段时间病了，今日开始恢复更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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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 2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