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玉原身是一株几人合抱粗的梧桐，就长在紫宫内，遮蔽了好大一片宫殿，上面挂满了木灵一族送来祈福的云旌。
据紫芝说，因年岁大，宫内外都称她文玉婆婆，她的外表看起来也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婆婆，趺跏坐在榻上，满头银发编成几股辫子垂落在地，像是老树鼓起的根茎。
听紫芝和暮渊道出来意，她当即便应下了，招招手让明珠近前，执起她的腕子切脉看伤。
一股和暮渊不同的灵力慢慢充满明珠的整个躯体，有些微凉意，但是很舒服，和她本身识海的本源相融的极快，几乎没有阻滞，只后背伤处那一块没有任何感觉。
这就是木灵一族的灵力吗？
“这伤问题不大，能治，而且孩子资质甚好。”切完脉，文玉婆婆对伤势有了数，却又忍不住生出些疑惑来，“不知仙尊为何只教她普通术法，不让她修习木灵一系的术法？”
看年岁，眼前女孩十四五岁的样子，身上伤势虽重，但对于木灵一族而言，只要没有立时毙命，以本族术法，再重的伤假以时日，自己也能调治痊愈。
而她体内没有半点木灵灵力，自然不能也不会自己治伤。
暮渊迟疑片刻，若说实话，便只有一个原因：怒魂。
那缕怒魂本已堕魔，却被这木雕之身容纳，又被暮渊生生拽了回来。
以木雕为身，明珠看起来的确是木灵成妖，但元神却是七叶莲台所塑，这和普通的妖族命魂还不一样。
妖族命魂本无七魂一说，开灵识生灵智而成妖，本就是机缘巧合之事，这机缘有因情爱，有因羡妒，也有因对世间美好的向往和留恋之心。
但说到底，不过是因万千情绪中的一种生出灵识，命魂本源是单一的，所以普通妖族修习术法，大多专精于本源一系。
而明珠的元神却最怕单一和偏向某种情绪的摆弄，因为一个不慎就会导致怒魂不稳。
所以这几个月，暮渊并未教她术法修行，而是带着她体会世情，见识各种人的喜怒哀乐，悲伤快乐，学习如何重新做一个凡人。
七魂俱全之后，修习术法才更稳妥。
“婆婆有所不知，小徒明珠本是凡人。”暮渊的声音有些犹疑，看了明珠一眼，“因为遭遇不测，不得已以木雕容身，事情发生不过月余，所以还没来得及教授木灵法术。”
若是提及怒魂，他担心文玉婆婆可能会拒绝给明珠治伤，毕竟魔族可谓是所有族裔的敌人。
文玉婆婆听完也没多追问，这个答案显然不尽实，因为木灵一族修行，只要与天地灵气相通，自然就能长进，并不像凡人修行，要看许多书，背诵各种功法口诀，但是对方既然不说，大约是什么秘密吧。
她挥手请紫芝和暮渊离开，待殿内清净了，才让明珠背对自己盘腿坐下，又让她褪下衣裳露出脊背。
女孩光洁的背上数道血痕，都不深，但血痕之下青黑一片，显然是伤了内里。
文玉婆婆割下一段发辫，托于掌中化作一副银刃，又灌注了灵力，动手前她再次轻声安抚，“莫怕，实在忍不住疼就跟我说。”
“我能忍。”明珠咬牙，“您动手便是。”
再疼，也不会比堕为妖骨时的痛楚更甚了吧？
文玉婆婆的另一手指尖凝出一抹绿色幽光，轻抚上明珠脊背，很快背部的皮肤便显出道道纹路，仿若草木。
银刃便在这纹理之上，切去了坏损的部位。
躯体许久不曾再历苦痛，明珠猛的一疼，竟抽搐起来。
她一动，身后文玉婆婆的身下便伸出许许多多苍绿色的枝条茎杆，像藤蔓一样缠着她，托着她，扶稳她，而银刃不停，继续切割着坏损的筋骨。
只是伤口处挖去的越多，文玉婆婆脸上神情便愈发惊讶，终于停下手，仔细分辨着那些纹路，许久之后颤声问：“你可知自己的原身，是何种草木？”
明珠疼的几乎失语，半天才回答她：“应是白檀木吧？我也不知道，我得到这身体时，已经是被刻成木雕了。”
手指轻抚过那些纹理，文玉婆婆眼眶泛红，她微微颤抖着，没想到有生之年，竟能看见此上古遗物！
怪不得刚才暮仙尊离去前欲言又止，嘱咐说，希望她不要向外提及此事，她还想不过是治伤，有何不可说的？
原来如此，原来不可提的是给她治伤啊！
布满沟壑的脸上忽然泛起笑意，哪怕是死，她也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她敛下情绪仔细施刀，开始为这懵懂的女孩儿讲述身为木妖该知道的事情。
“……咱们木妖受伤，不伤及筋骨时多数不需要管，很快便能愈合，但是若是伤重，却要先刮去被损坏的伤处，然后用灵力催化，才能重生出新的骨肉，种过花木的人都知晓，这一步必不可少。普通植株伤了病了，不及时剜去伤病处，腐烂坏死的地方也会越来越大，直到拖累整个身体。你尚未修习木妖的灵力，所以这次由我来帮你……”
文玉婆婆的声音里带着久远的暖意，痛楚消失了，后背开始酥痒，身上的每一处似乎都在新生，这种感觉消耗着精力，让明珠昏昏欲睡。
她不知道，身后的老树妖将银白的发辫一段段割下，化作灵力填补进她的伤口，血肉迅速地愈合，重新长出骨肉。
直到整个背部平滑如初，文玉婆婆仍没有停止，裹在身上的藤蔓也慢慢融为灵力，游走于明珠的四肢百骸，化入识海，她的发丝开始暴长，蜿蜒着垂下地面，原本十四五岁的面容在呼吸间，渐渐有了少女的模样。
“……平时修行，其实吹吹风，晒晒太阳，还有淋淋雨，都可助灵力增长，但最好还是给自己找一处好风好水的地方扎根下来，这样就能汲取天地之气，对了，要选四季分明的地方，阳光充足又不可太过灼热，还有水，最好是流动的活水……”
“我哪都不去。”明珠闭着眼，唇角带笑，“我觉得玄武门的恒翠峰就很好，是世上最好的地方。”
她说着，忽然有些想念那间竹轩。
似乎她就该在那里生活，本就是一棵树，自然扎根在一处。
……
再醒来时，明珠已经完全痊愈，她坐起身，就见文玉婆婆正坐在身边，笑眯眯的看着她，银白的长辫不见了，头用布包着，似乎又老了一些。
明珠怔了一下，正要问她怎么了，文玉婆婆指着镜子对她笑道：“去看看自己，你变样了！”
她望向铜镜，近在咫尺的面孔十分陌生，不似之前的小女孩儿的模样，镜中的女子肤白如玉，眸如点漆，光华流转间漂亮的不似凡人。
她惊得连忙起身跳下床，这才发觉身高也变了，如瀑的长发拖曳在地，整个人纤细秀美，看起来已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女。
文玉婆婆在旁说道：“不必惊慌，木妖一族生长本就比别族要快，这便是你此刻模样，若想变回之前那样也可以，只是要耗费灵力，且毫无必要。”
明珠抬手轻触自己的脸庞，说不清是什么感觉，作为凡人的她也死在十七八的年岁，但那时她太过平凡，在安分守己中守着微小的愿望沉默度日，若非遇到暮渊，她的死也不过是一缕尘土散于世间，毫无特殊之处。
而眼前的少女，真的是她吗？她此刻应该欣喜？应该感激？还是应该去记忆里找寻曾经十七岁初始时的心境？
文玉婆婆走到身边，眼中带着长辈的慈蔼，嘱咐道：“以后受伤，轻的不必管，几个时辰便好了，若怕留下疤痕，寻一处灵泉涤净伤口，三两日就能痊愈，若再重一些的伤，便用本命法器剜去创口，静静休养些时日，也就好了。最重要的还是我告诉你的，寻一处山明水秀之地修行，那样的地方能滋养木灵命魂，修行便事半功倍。”
提起命魂，明珠忽然想到什么，问道，“对了，不知婆婆可知九星塔中的青龙，不是说他没有命魂吗？为何会现身还打了我？”
“那不是真的青龙。”
文玉婆婆在治伤时看到伤口有狐族灵力的痕迹，便大致猜到她可能是闯了九星塔，只是不知为何这守塔灵物会攻击她。
“应是历代族长命魂碎片所凝出的灵物，大约还未生出灵识吧？”
“历代族长？”
明珠心下一沉，那得多少人啊？怪不得她被青龙獠牙击倒，就如此严重！
当时暮渊可是硬生生挨了一下啊，他的脸色都白了，刚在瀚国耗费了许多灵力，此时又相当于被妖族所有族长打了一下！
这伤一定不轻，所以大师兄才立马来信询问！
她心下不由急躁起来，随手把长发挽了个结，“婆婆我晚点再来看你，我先去找我师父。”
说着话小跑奔出殿外，片刻就不见了，文玉婆婆笑着摇摇头，又叹息一声，唤来宫女道：“去叫文齐来，我有事要交代。”
明珠一路边跑边逮住宫人问，很快找到了紫芝的宫殿，四下极静，殿外空地上，一眼便见阮阮和云阳跪在一处。
她心下一沉，阮阮怎会受罚？难道罚他带自己去九星塔？
可她的伤不过几个时辰就治好了呀！
难道是师父出事了？
她朝着阮阮喊了一声：“等下再跟你说。”然后便朝着殿内跑去。
留下阮阮一脸疑惑的看着风一般掠过的背影：“你谁啊？”
宫女正在殿外垂头侍立，不等她们反应过来，明珠冲进殿内，惹得身后一串叫嚷，她不管不顾，听见前面纱帐后似有人声低语，跑过去果然看见暮渊，紫芝还有叶悠三人坐在那商议事情。
暮渊气色有些难看，她急忙上前扯起他衣袖：“师父，你身子如何了？文玉婆婆说青龙是凝聚了历代族长命魂碎片的灵物，他那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暮渊被她扑的险些跌倒，还没反应过来又听她喊自己师父，手上上下下都摸了摸，脸上也被捏了一下，这着实是从未有过之事，饶是他也一时愣怔住了。
倒是紫芝反应过来，打量着她身上衣衫，迟疑的问：“明珠？”
叶悠最先缓过神，看着眼前发笑不已，比起这上下其手，他当初挨那一巴掌倒也还好了。
暮渊捏开明珠的手腕，也迟疑着说：“你是明珠？”
明珠瞪眼点头：“自然！”
正想师父反应怎么会如此奇怪？忽的想起镜中的自己，对了，变了模样都不认识了！
明珠抬手召出青金剑，念起法诀，只见一股水柱喷涌而出，正好浇在叶悠腿上。
她赶忙道歉：“大师兄对不住，我一时着急，手劲大了些。”说罢又转头看向暮渊：“师父你看见了吧，这下信我是明珠了吧？你快说，你怎么样了？可有受伤？伤势重不重？”
她一连串的问题砸过来，加上陡然变了模样，让暮渊一时不知作何反应，本是不得已才请外人给她治伤，这文玉婆婆怎么……
正想着，外间忽然又传来通传声：“族长，木灵一族的文齐求见，说文玉女官刚才坐化了。”
众人闻言都是一惊，明珠更是瞪大眼睛，不可思议道：“婆婆怎么突然就……？刚才我离开之时，她还好好的呀！”
紫芝已经请文齐进来，她脸上挂着泪，听见明珠话尾，行了礼便接口道：“老祖宗是自己坐化的，与明姑娘无关，她只有一遗愿，既然刚好在此地碰见明姑娘，我就先说了……”
明珠见此点点头：“你说，只要我能做的，一定做到。”
文齐自袖中取出一株小小的树苗，轻抚两下，递给明珠：“我木灵一族的原身即便死去，只要留下一株幼芽，早晚有一日能重新长成参天大树，婆婆的心愿就是，有一天明姑娘寻得山明水秀之地定居，希望能把她载种在身侧相伴。”
这要求对于自认还是凡人的明珠来说，还是有些奇怪的，但想到文玉婆婆刚才为她治伤，这会儿突然坐化，难保不是和自己有关，她自然不好拒绝，加上也没有什么不便的，于是接过那株梧桐幼苗，收入自己的识海之中。
文齐完成文玉婆婆嘱托，也不再多言，转头跟身为妖族族长的紫芝商议文玉婆婆后事，以及木灵一族传承的事情去了。
不多时，因有事情处理，紫芝便随文齐一起离开，走之前特意留下一句：“那两个孽障，就叫他们继续跪着，我不发话不许起来！”
殿内只剩了暮渊和叶悠，明珠又问了一遍他伤势，暮渊笑道：“师父真的无事，猛的接那一招是有些失于防备，但确确实实是没受伤，只是气息不稳罢了。”
明珠转向叶悠看去，他歪了歪头，嘴巴闭的紧紧的，一个字都不吐。
明珠只得坐下，眼中犹有忧虑之色。
叶悠笑着轻咳一声，正要说些什么，暮渊却先开口道：“还是先说说正事吧，刚才你治伤时，魔族作祟的事情已有了些眉目了。”
明珠立时坐直身子听着，原来暮渊和紫芝上了九星塔之后，发觉塔身似有沉降之势，再加上上灵境中沙地突然如水陷人，还能汲取灵力，他们便怀疑塔身下可能也出现了这种沙粒，只是还没来得及查看，便遇上灵物化身青龙袭击明珠。
暮渊挡下那一击后，青龙灵力耗尽，加上紫芝赶到，把他重新赶回了塔里，结果没过两个时辰，塔身忽然剧颤，那灵物青龙像是发了疯一般在塔内来回冲撞，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明珠听完，微微噘嘴道：“这青龙莫不是被魔气蛊惑，发疯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