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鹤的眼睛先是睁大，不可思议的看向暮渊，反应过来后赶忙说了一声，“我这就去……去告诉馥臻。”之后便消失了。
明珠好像看见这死后亦不忘瀚国的小将军，眼眶陡然红了。
“师父……”
屋子里终于只剩下两人，明珠语气颇有些凉凉的，“你是不是忘了一个人？”
暮渊不疾不徐的喝了口茶，含笑看着明珠道：“自然没有，这次师父给你两个选择。”
“其一是穿行于幻术中，去看看世人所希冀的美好都是什么模样？其二便是给为师护法。但不论你选哪种，大约都没有架可打，所以要是想去影珠中历练，也是可以的。”
明珠想都不想的站起身，“当然是给师父护法。”
暮渊似是并不意外，“如果无聊了，可没得后悔哦。”
*
傍晚，天色还未完全暗下去，众人已做好了准备，暮渊施法的地方就在所居殿外的空地上。
除了护法的明珠，他还留下了王若英，他的责任是看着皇帝，只要他一进通明殿，就发讯号给暮渊，然后开启阵法。
此刻，王若英正站在通明殿屋檐上，太阳收起最后一丝余晖，天色愈发暗了，他不安的四下环顾，整个皇城如往常一般，没有半点特异之处。
哀魂和他们以往遇到的所有魔物都不同，那个玄武门修道者，看着那么年轻，他的办法真能管用吗？
除去宫里，京城几个重要方位，以及附近最高的山巅上都有准备起阵的弟子。
大约是积压的奏折太多了，他没等多久，一串长长的宫灯亮起，御辇上的皇帝打着哈欠来到通明殿，一脸闷闷不乐。
王若英发出了讯号。
暮渊说，只等看见阵法起了，他们在各自位置上，把灵力注入就可。
那边还是黑漆漆的。
他正想跳下屋檐去看看，一道光华忽然出现，整个皇城顿时恍如白昼。
王若英大惊，只见一个巨大的光柱从地面腾起，直冲天际，银芒如正午烈阳，光芒太盛，连天空也变了颜色。
“修行数十年，从未……见过如此……神迹……”王若英呐呐的说。
像一朵花展开，又像雨滴被伞沿撒出，光向着四面八方散开，一个法阵出现了，它不断的变大，在地面延伸，将整个京城都囊括在内，而他的几个师兄弟镇守的地方，也逐次如星子一闪。
王若英顾不得再惊讶，赶忙运气将自身灵力注入法阵。
明珠倒没像王若英，只要是暮渊做到的事情，她都觉得理所应当，她的师父本就是天地间最厉害的人。
法阵的光芒淡去，好像刚才不过是哪里起了火，又或者是个巨大的灯笼罢了，京城的百姓猜测一阵，此刻已经准备进入休憩了。
她抱着剑，站在暮渊几步外，他跌迦而坐，双手皆作愿印，周身的灵力正在不断的注入法阵。
这法阵现在已经淡的只有修仙之人才能看清。
夜风渐凉，四周静谧极了，连虫鸟之声都消失了。
明珠闭目，脑海中陡然闯入一个个过往的片段……
是她一生中所做过的种种选择。
还是个小乞丐时，有人施舍了一块干硬的黄饼，她抱着这救命的东西回到安身的破庙，看着奄奄一息的伙伴，最后还是选择把大半的食物都分出去……
还有遇到兵荒马乱时，逃跑的方向，与何人结伴，何时离开，种种选择都在决定着她的未来，直到那个堆满柴草的破帐，那根铁钳子，雪地里歪歪斜斜的方向，明若华冻得乌青的双手……
直到她入了玄武门，陆青颂在面前出现，问她是否答应做他的道侣。
明珠睁开眼睛，气息起伏。
也许她不答应他，此时的自己还是个普通外门弟子，不会经历身死，无尽的痛苦，也不会遇到暮渊，被他所救，收为徒弟……
那如果再选一次，她还愿意为了现在，再去经历一遍那样的痛吗？
明珠觉得自己是愿意的。
暮渊的身影被一层淡淡的银光包裹着，面容平和，令人安心。
她想不起来，自己第一次见到他，或者说，听到他给自己判定资质时的心情。
暮渊说过，过往的事情她不会忘记，但经历时的情绪却都被封印了，她不会再为了过去高兴，或者难过，亦或愤怒。
但那好像也不那么重要了，因为此时的一切，她已很满足了。
呼吸再度平缓，明珠唇角一弯，为了暮渊，为了现在的一切，她会努力，不会再让怒魂控制自己。
京城外的山坡上，魔尊无天眯起双眼，凡人看不见法阵的银光，于他却是灼目般的存在，甚至有一丝刺痛感。
“可弄清施法之人是谁了？”
“回禀尊上，据讹兽传来消息，好像……是个叫木泉的，带了个叫明儿的徒弟，自称是玄武门之人。”
“好像？”
无天声调讥讽，回禀之人身形一颤，赶忙说：“回尊上，刑天门的人呆了十几天都没有办法困住讹兽，他大意了，竟被施了念力的奏折所困，皇宫中便再传不出消息，所以……”
“真是无用！”无天手一挥，“退一边去。”
他指尖黑气翻涌，唤出了一只巨大的灰褐色的蛾子，身子还是人形，长长的触角上绒毛密布，一直覆盖到脖颈处，翅膀上伤痕累累，有些地方都被撕破了。
陡然被叫来，他站立不稳，跌撞在地上，灰黑的鳞粉簌簌落地，脚下的青草瞬间焦黑一片。
“朱蛾见过尊上。”回神之后，他赶忙行礼。
“玄武门的木泉，你可认得？”
“木泉？”朱蛾想了片刻，肯定道，“玄武门内并无此人，只白宿仙尊的首徒名唤墨泉，他拜入门下不过四十年，灵力修为在弟子们中算是极出众的。”
言下之意，再出众也并无能力支撑起如此巨大的法阵。
无天了然，黑气在指尖缠绕，朱蛾的眼睛随之转动，贪婪地想去汲取一番。
无天笑了笑，道：“那么，你便去探一探，那木泉到底是何人。”
*
夜愈发深静，明珠有几分困意，也抱着青金剑跌迦而坐，极力瞪大眼看着阵中的暮渊。
夏夜中，有几只小飞虫本不算奇怪，但不知怎的，有只飞蛾却显得很是奇怪，它并不像别的虫子那样漫无目的，反而像能看见法阵似的，在光晕的周围来回试探。
明珠的手握住剑柄，凝起内力，一道剑光掠过，飞蛾却轻飘飘的躲过了。
她微微蹙眉，和狌狌不同，小小的飞蛾如同漂萍，些微剑气就能将它扇开老远，但寻常虫子这会儿怕是已经知晓危险飞去了别处，这只却仍不罢休，扇着翅膀又飞向法阵另一端。
明珠聚起灵力，默念暮渊教她的捆锁诀，只见一道白光像个网兜似的，兜头扣住了小飞蛾。
它的翅膀扇的慌乱，在光网中四处冲撞起来。
明珠讥笑一声，还想装？
青金剑的剑气随心而动，笔直射向飞蛾！
只见一缕黑气从它身体里四溢而出，它非但没死，反而陡然变大了几分。
莫非是魔物？
暮渊说过，除魔和除妖不同，必须先斩断它汲取的魔气，然后才能将它杀死或是赶回虞渊。
可这小小的飞蛾是汲取什么执念所生魔气？
算了，不管了，总之不能让它靠近法阵！
她想了片刻，心里有了主意，默念唤水的法诀，再次扬起青金剑，这次随之而去的不是剑气，而是一股加注了灵力的水柱，飞蛾被卷入其中，仿佛被水做的牢笼紧紧困住，翅膀都扇不开了。
明珠心下暗喜，管你是什么，等天亮了，师父一定有办法收拾你！
飞蛾似乎也知晓被水柱阻隔了魔气，它不再振翅欲逃，反而顺着水流的方向收紧了翅膀，待被卷到边缘时，忽的身体暴涨，一下脱出水柱之困。
一个长着飞蛾脑袋的男子，浑身**的在地面滚了一圈，还来不及起身，青金剑便直刺过来。
他举起残破的翅膀，生生挡下这一击，只听噗嗤的声响过后，粉翅被斩断了一半。
明珠的剑又斩过来，男子拾起半片翅膀当用作武器，朝她扔过来，不过还没到脸前，就被青金剑劈成两半。
一片粉末在明珠眼前炸开，眸子登时刺痛。
明珠大怒，也顾不上擦拭，又扬剑朝那男子刺去，他朝后一跃，堪堪避开剑气，不想青金剑却激射出一股水流，将他的腰裹住，拉了回来。
他只得以手横劈，试图斩断水流。
看清他手势，明珠眼中微诧，水柱之中自然凝聚了她的灵力，若想摆脱控制必须以灵力相抗，这手势正是玄武门凝灵起势的样子！
此前对阵狌狌和鬿雀，从未见过魔物能使出这类招势。
而且此人身形，也有几分熟悉！
她心下猜测着，一边扬手又是一招横劈。
只见一股黑气不知从何处而来，直冲她面门，她只得向后一跃，黑气却陡然变大，似要将她整个裹住一般。
明珠正想硬接，一道银芒从阵法方向射来，正中黑气。
黑气登时消散，连同男子也不见了。
师父？！
是师父救了她！
转头看去，明明只有十几步的距离，愣是看不清阵中的人影，眼眸愈发刺痛起来，她心下着急，万一那黑气再来……
银芒击溃黑气之后并未离去，反而裹着明珠把她带入阵中。
她身形一软，依着暮渊坐下。
脑海中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莫怕，调动识海里最清澈的灵气，从瞳子髎、四白、承泣、攒竹到睛明穴依次运行洗涤便可。”
随着声音而来的，是一股熟悉的灵力。
明珠的又是愧疚又是着急，明明是给暮渊护法，最后反而让他来救，若是那飞蛾再来怎么办？
像是知晓她想什么，暮渊的声音又响起：“他们进不来法阵的，不必担心！”
这么说，自己这护法，不但废而且全无必要啊？！
明珠噘噘嘴，到底刚被暮渊救下，又不好在此时再让他分心，只得沉默着调动灵力，依言循穴位流动，眼眸的疼痛果然消退不少。
她运转几次，不觉慢慢沉入了梦乡，身子越来越重，靠着暮渊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周围似有人声，睁眼一看，天光大亮，王若英和那些守阵的弟子已经全都回来了，正在几步外愣怔的看着。
暮渊察觉她已醒，低眸笑问：“如何了？眼睛还痛不痛？”
明珠这才发觉自己抱着暮渊膝盖，这姿势着实有些……她赶忙直起身子，“不疼了，不疼了，师父，那黑气后来又来了吗？”
“怎么？昨夜见到黑气了？”一个刑天门的弟子脱口问道。
暮渊点头，“来了一只朱蛾，不过已经赶走了。”
众人松了口气，他们那边倒是平静的很，只是耗费一夜灵气，大家都很是疲惫罢了。
但是看看暮渊，却无事人一般，完全看不出他有任何不妥，也根本看不出昨夜那般巨大的法阵，是这样一个年轻人能做到的。
“好了，都去休息一下，这个法阵要持续三日，还是养足精力为好！”
听他吩咐，众人再无半点疑虑，赶忙道声是，便都回了房间。
明珠也跟着暮渊回了房间，先给他奉上一杯茶，“师父润润喉咙。”正斟酌着如何认个错，却听暮渊问她：“昨夜那朱蛾，可看出有何不妥？”
明珠想起那人的手势，“他蛾首人身，似乎会使仙门术法，而且看起来颇似玄武门中人。”
暮渊蹙眉，玄武门地处都广，是魔族从未踏足之地，立派至今无人堕魔，唯一一个算是明珠，而她之怒魂此刻已被自己封入七叶莲台，这人会是谁？
和他们一样，虞渊的魔殿里，朱蛾也刚刚醒来，无天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仅剩的半片翅膀。
他没有披大氅，灰白的肌肤裸／露，手背上赫然是一道黑色伤痕，魔气正从中四溢而出，如同血液。
朱蛾看了一眼，惶恐不安的跪地，颤声求告：“尊上赎罪，属下一时不慎才被看出，请尊上责罚！”
“别来这无用的，先是求我赎罪再求我责罚，不如说说，那二人是不是玄武门的？”
“是，起阵的是玄武门掌门仙尊暮渊，那小女孩却不知是谁，以前在门中从未见过。”
身后魔使上前道：“禀尊上，那女孩应是暮渊新收的徒弟，名叫明珠。”
听见这两个字，朱蛾猛的抬头，声音里竟有几分凌厉：“你说她叫什么？”
魔使迟疑一下，答了他：“明珠。”
朱蛾的身体忽然剧烈的颤抖起来，原本泛着幽绿色光泽的眼霎时赤红，之后黑气翻滚，渐渐占据了整个眼眸，一股剧烈的痛楚袭来，他抱着手臂大声嘶叫，在地上滚来滚去。
无天厌烦的看了片刻：“到底还是入魔了，又想借用魔族的身躯，又不想付出代价，这世间哪有这种好事。”
他扬了扬手，让魔使把已看不出人形的朱蛾拖出去。
暮渊？
都广那个名不见经传的门派掌门？
整个都广都被一道莫名的结界阻隔，普通魔族想要踏足困难重重，凡人百姓生活和乐，除了玄武门，其他仙门也不少，就是他自己想去探查，也要费点气力。
看来那颗棋子布的，真是好啊！
无天忽的笑了，手指一勾，吩咐上前的魔使：”去，告诉魇魔，从赵桑宁的梦里出来，去那个叫墨泉的弟子梦中，看看他想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