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对吴守备的性情习以为常，场上的人只愣了片刻，就纷纷去找工具挖洞了，很快，尘土飞扬，在烈日下像是卷起风沙。
暮渊和明珠躲到了林子里，看着眼前的闹剧。
“这些人怎么不反抗呢？”明珠不解，“还有吴守备的副将，他们可以向上头的官员报告啊！”
暮渊从药匣里摸出两颗小丸，递给明珠一颗，“再看看。”
明珠嚼着味道和梅子糖差不多的药丸，“还要看？不先杀了作乱的魔类？”
就像狌狌，她不是把它打服了！
“魔族与妖类不同，妖类吸食人的精气，将其化为灵力以供修行。”暮渊解释道，“但魔族吸食的是七魂所生执念，吴守备影响了这里的所有兵士，只处理他，执念依旧源源不绝，那只魔便可以躲进任何人体内，总不能把他们都杀了。”
“得先查清究竟是何执念，又因何而生？”
原来如此，明珠似是明白了一些。
士兵们挖了一整天，直到夜幕降临才停下手，伙夫发了一些干粮和水，士兵们就着汗水和尘土默默吃完。
吴守备再次走上巡阅的高台，看着下方人群，大声说：“将士们！我知晓大家辛苦劳累，但为了我们的亲人，为了身后的百姓，为了守护这一城的安危，此刻的辛苦不算什么！大家也不愿看到他们流离失所，死在敌人的刀剑之下吧！”
“不愿意！”
所有人齐声大吼，山林中的鸟雀被惊飞一片。
“那么今夜，我们要不要继续！”
“要！”
有的人馒头还没吃完，就又挥舞起了镐头，四周点起火把，照的这片空地恍如白昼。
吴守备看着山林，若有所思。
暮渊踱步过去，问道：“守备大人可还有疑虑？”
“那座山……”他神思恍惚的说，“也能藏身敌军。”
暮渊：“那就一并挖开吧。”
“不！那座山不能挖。”
吴守备收回视线，紧紧闭上了嘴不肯再说。
夜色愈发深沉，士兵们一个个累瘫在地，有的扶着铲子站着就睡着了，有的躺在土里打着鼾，连吴守备自己，都坐在太师椅里昏沉沉的睡着。
明珠抱着药匣，头一点一点的，今晚自然是不能去幻境试炼的。
不知过了多久，暮渊突然轻轻拍了拍她脑袋，明珠迷迷糊糊的一睁眼，只见火把映照之下，缕缕黑气从睡着的人身上腾起，练兵场像个大蒸屉似的。
黑气汇成一缕，钻入了吴守备体内，他眉头紧皱，颤抖着在梦中抱住臂膀。
“那就是祟气了！”
听暮渊这么说，明珠忙要召唤青金剑，他拦住她：“莫急，祟气不是这样对付的！”
说着默念法诀，指尖银芒一闪，射入吴守备的眉心处，一团黑雾被银光裹挟，飘了过来。
“这是他的梦，被我取出来了。”暮渊解释道，“一起去看看。”
黑雾在两人面前陡然散开，他牵住明珠的手走了进去，明珠只觉闻道一股焦糊的气味，踏出黑雾时，四周景物消失，竟来到了一片正在厮杀的战场。
狼烟四起，无数士兵互相砍杀，地面被鲜血浸透，人们跌倒爬起，再跌倒……分不出敌我，只剩生死之别。
一个约莫十六七的瘦弱少年，穿着铠甲，抱着一根旗杆在血污中默默哭泣，他看向一边，那里是头颅被砍的同袍尸身，血还汩汩涌动着，转向另一边，一个被刺穿肚肠的人趴在地上爬动，肠子拖在身后……
暮渊捂住了明珠的眼睛，轻叹一声。
少年只能自己捂住脸庞，但一抬手，满是血迹，腥气直冲鼻腔，他又把手挥开。
就这样抖抖索索，直到身边都安静下来，他也一直不敢移动。
夜幕降临，一只黑色的乌鸦落在尸体上，微微发红的眼珠转动几下，低头开始啄食。
地上那人，仿佛是认识的，少年扔开旗杆，手脚并用的趴向那具尸身，赶开了乌鸦，他终于有了一些力气，站起身，却看见无数的乌鸦，不知名的鸟雀，还有小兽在战场上穿梭，寻找食物。
这景象让他再也承受不住，啊的大叫一声，奔跑起来。
起初没有方向，跑着跑着，眼前出现了一座山的影子，他没命的往上爬，直到钻进一个山洞。
洞里似乎有些暖意，他往深处走了一段，忽然觉得脚下有些软软的，俯身一摸，是温热的？
只听呼啦一声，无数黑色的蝙蝠腾空而起，从四面八方飞来，像一股飓风在他身边旋绕，有的爪子甚至刮过了他的脸庞，他叫不出声，跌在地上，紧紧的抱着自己，像回到了婴儿时。
天终于亮了，一缕阳光照进洞中，少年也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眼珠子直愣愣的，僵硬的走出洞子，看向不远处的战场。
明珠觉得他有点不一样了，但是哪里不同，她也说不上来。
少年站了很久，才动身走回战场，他找了把还能用的长刀，割下尸体的头颅，直到一只手都攥不住沾血的发丝，才慢慢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去。
白色的旗帜飘着，大帐里传来酒肉的香气，上官们的身上干干净净，彻夜狂欢饮酒，此刻还没醒来。
他献上割来的头颅，对长官说，这是他的战利品，眼眸冷静，一点都看不出心虚和惧意。
醉醺醺的长官大手一挥，好样的！赏！
于是，他升成了带队的小旗，百户，千户……一直升到守备之位，从亲自搏杀，到前线指挥，直到不用上战场厮杀！
不过他的噩梦依旧不散，那黑压压的鸟群，始终盘旋在梦中，直到来了这个镇子，巡查驻防时他偶然进入山林的一个洞穴。
黑压压的蝙蝠飞出，吴守备在属下面前当场晕倒。
之后他杀了看见自己失态的下属，把尸体埋在山坡上，告诉别人是遇上了敌军的探子，他们被掳走了，自己一身的伤痕都是力战所致。
看到这里，黑雾散去，梦醒了。
“师父，怪不得吴守备不让挖山，是怕发现尸体吧？他那么刚愎自用，是因为害怕，对吗？”
听小徒弟这么说，暮渊欣慰了，她虽然直来直去，但是并不傻。
“说的没错，果然长进了！这个魔族生自惧魂，吴守备其实怕极了战场，他怕看见死尸，也怕别人发现他活下来的真相，甚至自卑用了那样保命的法子，但这种极致的恐惧最后生出的执念却是傲慢，无论他如何凶残荒谬，滥用权利，只要能保住性命，那他就是对的。”
他看向场中掘地的士兵，人人脸上疲惫不堪，却坚持着无一放弃，显然，那个死伤无数的梦境吓坏了所有人。
“惧魂怎么对付？”明珠在一旁摩拳擦掌，怒魂是让它冷静，泼点水就有效，那惧魂呢？
“总有办法杀掉吧？”
“现在士兵们也活在死亡的恐惧中，惧魂能从每个人身上继续汲取自己想要的，所以是杀不死的。”
“杀不死？”明珠呆住了。
“打狌狌时，之所以能凭武力赢过它，是因为山村的人都已死去，狌狌没有可以汲取的愤怒，才有力竭之时，现在，必须先消除恐惧……”暮渊上下看明珠一番，“你有架打了！”
这几日，几乎每个人都吃了暮渊的小药丸，所以他可以在这片空地上结出一个法阵，让所有人进入同一个梦境，改变梦里的一切，消除恐惧。
至于怎么改——
“人对死亡的恐惧是天生的，但是肉/体的死亡只是一方面，灵魂被抹去才是最可怕的！”暮渊说出自己的办法，“你得告诉他们，灵魂是打不死的！”
入夜，暮渊在外面结阵，明珠则穿上一身银色的盔甲，再次踏入那片黑雾。
很快眼前出现了厮杀的战场，每个人脸上都是惧意，因为他们的敌人是遮天蔽日的黑鸦，蝙蝠，还有各种长相奇特的怪鸟，尖喙锋利无比，从空中直冲下来，一下便能咬断脖颈。
人们尖叫，大哭大喊，无助的挥舞手中兵器，却根本没有作用，怪鸟振翅便可躲开微不足道的攻击，而人无论跑向哪里，都无处藏身！
鸟群越聚越多，开始袭向百姓居住的城镇，它们甚至叼起火把扔向城里，在灼热的火海里任意穿梭，眼看城门守军一个个被火海吞没，整个城镇都要毁于一旦！
一个银甲的小将军忽然出现，手持青金色长剑，在鸟翅带起的火焰里挥舞，毫不畏惧，怪鸟被她砍断了翅膀，吱嘎叫着掉下城楼！
一只，两只，三只……
小将军仿佛不知疲累，如黑云中的一尊神，光芒虽然时时被遮蔽，却无法消灭！
士兵们看着她一次次被抓伤，被煽倒，被推向绝境，可是每一次她都站起来，再次挡在怪鸟前面，救下一个个百姓！
那里有他们的父母，妻子，孩子，还有许多不认识，却熟悉的面孔。
士兵们擦着眼泪，站起身，向着小将军努力前进。
人群汇聚成一股力量，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强大……
黑雾之外，暮渊看着昏睡的兵士们一个个醒来，恢复了神智，脸上不再是木然和疲累，而是茫然身处何处，却又带着希望的看向城镇方向。
家园并没有被毁，他们的恐惧也不是现实！
黑雾越来越淡，明珠的身影终于出现，她一抹嘴角血迹，盯着高台上的吴守备：“最后一只了，在他体内！”
说着一跃而起，青金剑像砍刀一样直劈吴守备面门。
就在众人以为吴守备必得变成两半时，他的额心处红光一闪，一只黑色白首的怪鸟飞了出来，原来是只鬿雀，它眼神怨毒的看着明珠，声音尖利：“多管闲事！”
说着伸爪便朝明珠抓来，明珠本是砍向吴守备，这一下收势不及，只得抬臂抵挡，准备硬接它这一击。
不想只听一声闷哼，手臂没事，鬿雀却发出嘎嘎的声音，是暮渊抓住了它后脖颈。
她正要笑，却见暮渊穿了没几日的新衣裳被它蹬着的爪子撕破，破口处竟隐约有血迹渗出。
鬿雀被掐着脖子，还不忘叫嚣：“就算是修仙者，也杀不了我们魔族，我们还能回来！我们……”
明珠大怒，伸手就捏住它脑袋，只听咔嚓一声，这鸟儿的脑袋碎了个稀烂！
暮渊手一松，看着地上的尸体叹道：“别的魔族能回来，你却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