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心而论,即便程雅音对这桩婚事并不情愿,但对裴颂声本人,却无任何不满。
裴颂声无论是相貌还是才学,在盛京的众多权贵子弟中都是拔尖,且不说家世显赫,他本人也是十分上进,时年不过二十有二,便已经在御史台官至中丞,前途无量。他又是父亲的学生,家世人品都知根知底,便是没有当年的意外,父亲另在盛京择婿,也很难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了。
但谁能想到三年前她会得那场莫名其妙的怪病,又有谁能想到一向忌讳怪力乱神的父亲真的听信冲喜解煞的法子,主动上门求亲呢?
世间千万桩姻缘,便有千万种缘分,程雅音觉得,她和裴颂声的缘分一定是最离奇的一种。幼时他在自己府上读书,她只知其人,未曾留意过这人,哪知一觉醒来,她就成了这个人的妻子,要和一个从没说过一句话的人共度一生。
更离奇的是成婚后她的病竟真的好了,这下这个人不仅是自己夫君,还成了她的救命恩人,她便是想和离都没有脸面主动提起。
婚后生活乏善可陈,不然程雅音也不会写话本来打发时间。不过就算她和裴颂声再生疏,逢上年节吉庆,也还是得在双方长辈面前出双入对,扮演一对正常的夫妻。
程雅音走下门前的台阶,觉得还是有必要对今日的失礼表达一下歉意。
“昨夜看书太晚,今日午觉便多睡了会儿,劳大人等候,实在对不住。”
裴颂声伸臂作势扶她上马车,口中淡淡回道:“无妨,时候尚早。”
程雅音上车前看了一眼天幕中愈发清明的月影,再次感叹裴颂声这个人实在是太好了。
他对她从不过问,也从不置喙,无论她做什么,他似乎都不在意,程雅音有时候甚至觉得在裴府比未嫁时还自在些。他好的从无错处,也好的无滋无味,跟这个人也只能把日子过成一晚平淡无味的白水,和程雅音的闺阁憧憬相去甚远。
两人在马车上也分隔而坐,一路无话。到了太傅府,府门前早已张灯结彩,管家等在门口,说寿席已备好,就等着二位来呢。
程雅音连忙让下人把备好的寿礼抬入府中,东西都是她特意托夏常欢帮忙搜罗的。裴太傅位重权高,再贵重的珠玑碧罗想必也入不了裴夫人的眼,只有另辟蹊径。
夏常欢见多识广又心思奇巧,什么东西又贵重又新奇,她最了解不过。果然挑的都不是俗物,样样都让裴夫人眼前一亮,哄得她赞不绝口,程雅音见状,不由松了口气。
但她几月前就为婆母过寿一日忧心,可不只是担心这个。
婆母一向是个好相与的,哄她开心并不难,程雅音怕的,是裴颂声的父亲。
虽说成婚后裴颂声带着程雅音开府另住,但毕竟是长辈,年节上都少不得拜见,她最怕和这位公爹打照面。盖因公爹身居高位多年,在官场纵横出一身不怒自威的威严气势,程雅音就没见他笑过,每回被他那严肃的表情一盯,立刻就感觉自己像个三堂受审的犯人,没做亏心事心里也有三分虚,况且她在做裴家儿媳这件事上,实在算不上问心无愧。
再者她和裴颂声这桩婚事,外人看起来或许门当户对,但程雅音心里清楚,裴家百年望族,氏族中治国辅政的能臣辈出,论门第,程家无疑是高攀,所以即便有曾在程府求学的情面在,裴太傅对她这个儿媳,也一向不大瞧得上,每回见面,少不得要明言暗语敲打一番。
果然这厢程雅音扶着裴夫人边说笑边往厅堂走,一进去就对上了裴太傅沉肃的视线,脊背瞬间起了一层薄汗。她收敛笑容,决定这顿饭要少言,除了祝寿的吉祥话,别的话一概不说,以免说多错多。
虽说是寿宴,但非整寿,裴太傅夫妇又素来不喜铺张,因而只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家宴。
今日寿星兴致很高,自儿子成婚后,一家人难得聚得这么齐整,她高兴是自然。但程雅音好几次偷瞄裴太傅,夫人做寿,他却仍然沉着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她便知道,即便有心装聋作哑,这顿饭也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果不其然,两个小辈轮番给裴夫人敬过酒后,裴太傅拿起手边酒壶,亲自给夫人斟了一浅杯,拿起自己的酒盏向她举杯,“今日夫人过寿,为夫也要敬你一杯,一谢你这么多年教子持家,劳苦功高,二来也要谢你准备今日这场家宴,若非夫人做寿,我倒是三五个月都难见媳妇一面。”
裴夫人的酒盏都还没碰上裴太傅的杯子就僵在了空中,谁都没料到他突然发难。程雅音心里叹了口气,落了箸,低眉垂首道:“是媳妇不懂事,以后会常回来请安的。”
“你若有错不改,请安也是为长辈添堵。”
一旁的裴颂声皱眉:“父亲有何不满,她一向并无错处。”
程雅音向他投去感激的一瞥,这又是裴颂声的另一样好了,他在外向来是给足了她尊重与面子,在他的家人面前也很维护她。
不过今日裴太傅显然不打算轻易放过,冷笑一声道:“并无错处?你府上至今一应庶务仍由崔管家打理,她这个当家主母可尽到了半分责?”
程雅音心里“噔”地一下,此前公爹若有斥责,从不曾提过这事,今天这火气果然不一般。
裴颂声也面有微讶,继而很快沉下脸说:“儿子早已成家,府中事务如何安排,还是希望自己做主。再说父亲不是不知道,雅音她三年前大病一场损了元气,合该静心休养身体。”
裴太傅却不买账,哼了一声道:“叫你早日为裴家开枝散叶,你也是这么说的。滋物补药流水一样往你府里送,她又向来不理俗事,如此清闲度日,怎么养了三年还是膝下无出,难道成日就只顾着偷闲躲懒吗?”
程雅音头垂的越来越低,面上火辣辣的,桌下的手拉住了还欲反驳的裴颂声,暗示他别再说了。
这当口,他说什么都是火上浇油,她又不是第一次被骂,唾面自干即可,何必累他为她伤了父子情分。
裴颂声的袖子被拉了一下,他分神去看程雅音,只看到她通红的耳朵。裴太傅趁这机会立刻调转枪头,直指程雅音:“本以为你虽门第次了些,但好歹也是书香门第教养出来的女儿,定是知书达理,却没想到你不尽主母之责便罢了,竟还撺掇夫君一味袒护,连子嗣一事都不在意了,实难为良配。”
这意思不就是说他们至今没有孩子,都是程雅音只顾自己清闲,给夫君吹的枕头风吗?
程雅音心里大呼冤枉,却又有口难辩。她和裴颂声至今连要孩子的必要行动都没做过,怎么会讨论这种事情?
裴颂声当然不能坐视她蒙受不白之冤,立刻就要辩驳,谁知一向好脾气的裴夫人都坐不住了,手中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搁,冲着丈夫道:“好了,今日是我过寿,你都不能让我安生点?偏要在此时耍什么威风,当这里是你的官场吗?”
裴太傅静默了片刻,程雅音刚喘口气,他又开了口:
“我一向敬重你父亲才学,否则也不会在默行少时把他送去程府读书,这才有了做亲家的缘分。但如今却不得不说一句,你父亲治学育人的贤能的确无人能出其右,他的两个儿子也极有出息,可他在教养女儿这一道上却失了分寸,难道以为女儿只需容貌出众,再教些附庸风雅的俗诗浮文,便能引得眼界尚浅的世家公子青睐,一朝飞跃枝头吗?殊不知女儿若是德行有亏,照样损门庭清誉!”
这话说得极重,几乎是指着程府的家门在骂了,程雅音讶然抬头,眼眶立刻红了,裴夫人惊得险些砸了碗,裴颂声豁然起身,一向清俊自持的容颜染上怒意,朝父亲高声道:“父亲慎言!”
裴太傅也没想到向来对自己敬重有加的儿子竟真动了怒,不由愣住了。
“今日本是为母亲贺寿而来,父亲若执意为难,此处不留也罢。”
又向裴夫人深揖一礼:“母亲寿辰,儿子实不该扫兴,但既已成家,便应事事关照夫人。父亲既无意家宅和乐,我们夫妇俩便不在这碍他的眼。这便带夫人回了,请母亲原谅儿子不孝之举。”
说罢牵起程雅音的手腕,带着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一场本应其乐融融的家宴,就这样不欢而散。
裴颂声一路牵着程雅音上了马车,待要随着上车时,裴夫人身边的妈妈却叫走了他,今夜父子闹成这样,裴夫人想必少不得安抚一二。
这样也好,程雅音独自坐在马车里,帘子一阖,她忍了多时的眼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下来。
随侍的揽月移星今夜全程旁听,只恨自己人微言轻,不能替主人辩驳几句,此刻两人站在车壁旁,夜风徐徐吹过,马车里隐约传来吸气抽噎之声,心中更是委屈心痛。
移星性子率直急躁些,不免小声埋怨:“这老裴大人也太不客气了,什么错处都往小姐身上推,小姐便是在家里也没被老爷夫人这么训斥过。”
还是在裴府门口,若被人听了去,怕又生事端,揽月连忙撞了一下她的手臂,示意她噤声,自己靠近车牖婉言安慰道:“小姐莫伤心了,这样哭下去,眼睛怕是都要肿了。先前席上定是没吃好,等回去了,奴婢给您做甜豆汤可好?”
车里没回音,也没再传出哭泣的声音了。
裴颂声和母亲说完话,快步走到马车前,帘子撩开时,程雅音的脸上的泪痕才拭了一半,一双杏眼含着水光,好不可怜。
见人来了,程雅音忙侧过身去拭泪,不叫他看见自己狼狈的脸。裴颂声顿了顿,继而上了马车,坐得比来时近了些,却没看她,望着随着移动而微晃的车帷,说道:“对不起。”
程雅音愣了一下,摇头说:“不是你的错,是我没做好,害的母亲都没过好寿,她一定很生气吧?”
裴颂声摇头:“母亲不是气你,方才她叫我过去,就是叫我好生安抚你。今日不知是谁触了父亲的眉头,你别在意。”
程雅音想到方才那一幕,鼻子又一酸。
的确是她自己没有尽到为人妇的责任,可是想一想裴太傅今晚的那番指责,又觉得委屈不已。那番话说的好像这桩婚事全是她程家算计攀附而成的,程雅音自己受指责就罢了,还要连累爹娘蒙受不白之冤,真是越想越委屈气愤。
她又不是自己想成这个亲的,三年前她病得人事不知,怎么上的花轿都不知道,一醒来就得知自己成了裴家妇,吓得几乎又晕死过去。爹娘从前也没打算让她十六岁就许人家,此前也未教过什么主家持事之道,更何况她当年的大病让家人都惊魂难安,母亲在婚事刚成之后就去了城南的感业寺修行,为家宅祈福,三年来别说回家,连家人都不得去寺里探望。
程雅音惶惶不安之时,连一个排忧解难的长辈都没有,当然不知道该怎么做。
程雅音沉浸在自己的失落里,回了裴府也情绪低迷,连揽月做的甜豆汤都没什么胃口喝。正打算洗漱歇息,移星却慌慌张张推门进来,对她和揽月说:“不得了,我看见姑爷在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