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星的表情好像黑天里撞鬼了似的,程雅音和揽月也是一愣。
主人训斥下人很正常,但这事放在裴颂声身上就不正常了。他一向性子温和,对下人也不曾红过脸,何人犯了什么大错,竟让他连夜里还要一番斥责?
揽月问:“姑爷训的什么人?”
“刘管家。”
程雅音和揽月对视一眼,更觉古怪。
刘管家可不是一般人,他跟着裴太傅有几十年了,自小看着裴颂声长大的,在太傅府也是个有资历的老管事,当年裴颂声开府,裴太傅特指了他跟出去,帮着小夫妻料理家事。不说裴府的一众下人,就是程雅音见了他,也要礼敬三分。
但程雅音心思一转便知道了怎么回事——今夜裴太傅突然发难,原来是这老仆告的状。
这么一想,程雅音就有些坐不住了。裴府的大小事务都是刘管家在操持,裴颂声对他一向敬重有加,若为了她一个有名无实的妻子去怪罪这个劳苦功高的老仆,那可真是不值当。
她立即起身,按照移星所说去了正堂。
正堂里灯火通明,里头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看见裴颂声端坐在上首,神色是少见的冷肃,身前几步外就是刘管家,站姿依旧端重持礼,脊背却有些佝偻了。
这边伺候的人都已被清退,想来无论是裴颂声还是刘管家,都不愿这一幕被人看见。程雅音便没贸然进去,悄悄过去站在廊下,凝神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裴颂声说:“……你的心思若都只放在留神主母的一言一行上,我看这差事也不必再当了。你既然这么念着父亲,那我这边也不留你,你回去继续伺候父亲吧。”
刘管家大惊道:“大人这是要将我逐出府去?大人一向是最懂事的,怎么成亲后反而时时犯糊涂,无论是老大人还是老奴,所作所为无不都是替大人着想,希望您过得顺遂啊。”
裴颂声却不为所动:“你若不愿回去,裴家在京外还有几处庄子,你去了那边也无需操劳,我自会安排人照料打点你的生活起居,你可安心颐养天年。”
刘管家还想再说什么,裴颂声竖掌制止,语气不容置疑:“太傅府和京外,你自选一处。放心,你对裴家有功,哪一处都不会亏待你的,只是我这里实在容不下背刺主家的人。”
刘管家知道裴颂声已打定主意,再说什么也没用了,只好颓唐地告退。
他先前一直背对着门口,没看见悄悄赶过来的程雅音,一出门不防与来不及躲避的她打了个照面,二人各自尴尬。程雅音还能镇定下来点个头,刘管家却是懊丧到了极点,连礼数都顾不得了,勉强虚提了下手臂算是作揖,便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他走远后,裴颂声过来问程雅音怎么还不睡,可是心情郁闷。
程雅音摇头:“你不该这样对刘管家,他这些年在府里尽心尽责,即便年老多舌些,也是因为我的确没做好,他看不下去而已。”
裴颂声:“并非全然是为你。一心二用之人,哪门哪户都容不下。”
话虽如此,刘管家可不会怪这个从小看到大的小主人不留情,只会把所有的错处都推到程雅音身上,这下她在裴太傅心中更坐实了巧言蛊惑夫君的罪名,日后相见,场面怕是要比今日还难堪。
裴颂声似是看穿她心中所想,声音放的更柔,带着安抚的意味:“父亲那边你不必担心,我既把他安排的人遣回去,他有任何不满或怨愤,都由我来担着,不会叫今天的事再发生。”
程雅音抬眸看着裴颂声,一时没有言语。人说至亲至疏夫妻,她和裴颂声的疏远自然远胜世间寻常夫妻,但要说“亲”,这三年朝暮相见,即便甚少言谈,彼此也早融入了对方生活的一点一滴,“亲”字远谈不上,但或许可当得一个“近”字。
程雅音确信,裴颂声是对自己以诚相待的,但是她……她心里还揣着那么大一桩事没说,这事要是暴露了,可是要连累裴家清誉的。
她不能一边给人家头上悬把随时会落下来的利剑,一边若无其事接受人家的好意。
所以在裴颂声嘱咐她早些歇息,自己转身往外走时,程雅音叫住了他。
“你明天……有空吗?”
说完她就红了脸,像是忐忑,又像是懊恼自己的一时冲动,对上裴颂声惊讶的目光时闪躲了下,却又很快移回视线,等他的答案。
裴颂声也回神,点头问道:“有空,可是有事?”
“没什么事,就是想带你去个地方……什么地方你先别问,反正明天去了你就知道了。”
如果程雅音知道那一日会发生什么的话,打死她也不会带裴颂声去繁乐楼。
她就应该在见到雅间里那一片鲜亮的红色时,拉着裴颂声掉头就走。
而不是手忙脚乱地向他解释:“我发誓,这真的不是我安排的!”
繁乐楼向来生意兴隆,碰上《红缨记》演出的日子更是一座难求,二楼的雅间也早被身份显贵的宾客提前包下,夏常欢因与繁乐楼合作排戏的关系在,老板便特意给她留了一间。
程雅音一早便让移星去了一趟织金书坊,告诉夏常欢今日要带裴颂声去繁乐楼,来不及订座,借她的雅间一用。
她其实是想借机向裴颂声坦白自己匿名写书的事,但是冷不丁说出来似乎太奇怪了,也不能立马叫他明白自己写的到底是什么东西,想来想去,还是让他亲自来看吧,说不定到时候折服在她精妙绝伦的故事中,连作者就是自己的妻子这件事冲击也没那么大了呢。
个中详由她没跟夏常欢细说,不知她会错了什么意,移星回来的时候,学着夏常欢的语气向程雅音原样复述:“懂了,我来安排。”
夏常欢:“?”
她懂什么了?
直到她走到那间雅间门口,立刻倒抽一口凉气,明白了夏常欢所说的“安排”是什么意思。
丈宽的雅间内,左右两壁都挂满了红绸,正座当中还挂着一朵硕大的红绸花球,青天白日的,桌上竟然点了一对龙凤烛,乍一看,还以为她和裴颂声要在这里洞房花烛呢。
程雅音嘴角一抽,下意识看向身边的裴颂声,他素来温和平静的面庞也有一丝凝固。
这个夏常欢,莫不是以为她铁树开花,要向裴颂声求爱吧!
万一裴颂声也这么误会,那事可就大了。程雅音一边示意揽月把里面花哨的装饰都收拾干净,一边语无伦次地对裴颂声解释道:“这不是我安排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大概……这里的老板看我是常客,所以想花些心思布置一下,就是不知道怎么想的,布置得跟喜堂一样……”
说自己是这等玩乐之地的常客似乎也不太好,程雅音正想再圆几句,裴颂声却率先入内,淡声说:“无妨,坐吧。”
见他真的没误会,程雅音放了心,隔着一张小几,在他旁边入座。
二人刚坐定,底下锣鼓齐鸣,好戏正开场。
程雅音选择这种方式作为自己坦白的引子,是经过一番考量的。
《红缨记》讲的是一介低微女奴在绝境中杀出一条生路,由将军夫人到杀敌护国的巾帼女将的传奇故事。此书无论是行文还是立意,都堪称程雅音写作生涯之最,又逢天时人和,在戏编之际碰上了从南阳来的名伶曲小游,人戏相和,更是冠绝盛京。
若论拿的出手,没有比这个更合适的了。
程雅音一边看戏台,一边时不时悄悄打理裴颂声。
他的眼神一直落在台上,表情看不出好恶,但很专注。
即便是在这样热闹的地方,他也是清冷好看的,身上自有一种静水流深的气场,程雅音被他感染,心里也安定下来,不再东张西望,专心看戏,渐渐也入了迷。
今日演的,乃是女奴容玉如愿嫁入将军府后,本以为嫁心爱之人能欢喜一生,却因出身低贱在夫家受尽蔑视与嘲讽,丈夫对她虽疼爱有加,却根本不懂她的抱负。容玉被困内宅郁郁不得志,最终决定斩断前缘,追随自己心中志向。
台上正上演到小将军不愿和离苦苦挽留,容玉虽心亦有不舍,却宁愿割袍断义也要断绝姻缘,重获自由之身。
曲小游不愧是名震南阳的名伶,对人物的演绎已深入精魂,简直如书中人附体一般,挥剑割袍的动作带着铿锵之意,毫不留恋地将袍角向空中一扬,口中决然唱道:“此心寄雁南归去,不与春风同。”
台下霎时掌声雷动,叫好声不绝于耳,虽然程雅音对所有情节自然是了熟于心,但也被曲小游出神入化的演绎所感染,忍不住跟着心绪激荡。
她没有注意到,身旁的裴颂声若有所思的神色,颓暗挣扎的眼神。
一片喧沸中,裴颂声忽然唤道:“程雅音。”
程雅音先是下意识应了一声,然后惊讶地转过头看他。
这还是第一次,他这么郑重其事地叫她,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
程雅音不解地看着他,心里莫名有点不安,可看他的表情又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他依旧没什么表情,满堂的灯彩喧声也没能将他感染分毫,反而显得他愈加落寞。
他没看程雅音,依旧望着戏台,过了片刻,忽开口道:
“我们和离吧。”
和离?
程雅音心中一盘早规划好了路数的棋盘,突然被这一句话全盘掀翻。
她都想好了等看完戏之后要怎么跟裴颂声坦白这是她写的,坦白这三年她一直在写话本,她也预想了他会有的各种反应——惊讶,震撼,无措……无论他作何反应,她都想好了应对之法,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
也许他终究不能接受他的妻子是一个行事出格之人,不能接受裴家的百年声望被她轻飘飘悬在笔尖上,随时有粉身碎骨的风险。那也好办,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提和离,自此以后各不相干,她做什么都于裴家无损,彼此也不再互相耽误了。
可她还什么都没做,他怎么就先提和离了?
程雅音被打乱了阵脚,开口想说些什么,声音却被淹没在地下的人声鼎沸中,原来是戏散场了,众人纷纷意犹未尽地往外走。
于是程雅音只好对裴颂声说:“回去再说。”便起身走出去了。
正是散场的时候,雅间里的人都涌了出来,有些阔绰客人,出门带了十几个小人在旁伺候,这下全涌到廊道上,还要左推又挤地为自家主人开道。这繁月楼只一味把雅间修得气派轩敞,廊道便窄了些,众人行进艰难,狭窄的廊道上一时有些乱了套。
程雅音怀着心事,不经意随着人群杂乱地移动,连揽月被挤散了也没发现。
裴颂声为何突然提和离?莫非他已经知道她写书的事情了?可此前怎么一点端倪也没看出来,还是说他其实早就想和离了?怎么偏偏挑在今日说出来,等真的和离了,又要怎么和父亲解释呢……
她心里乱纷纷的,没留意到身后越来越大的动静。
“你是哪家的败门星,出来看个戏带这么多人,当这繁乐楼是你家开的啊?”
“你管我带多少人,左右繁乐楼也不是你家开的,少在这里指手画脚。”
“你敢对本少爷无礼?”
“对你无礼怎么了,谁还不是个少爷了!”
两个人越吵越凶,双方身边都围着十几个仆从,个个揎拳捋袖瞪着对方,不知谁先动了手,两拨人马不顾地小人多,直接推搡打斗了起来。
程雅音是被身边人的尖叫声喊回神的,她不知不觉被挤到了廊道边,腰猛地磕上栏杆,疼得眼前一黑,好险才稳住身体。眼冒金星的时候,感觉人丛中似乎伸出一只手要拉住她,但还没碰到,她就被身前一股大力推出了栏杆。
视线颠倒的时候,她听见了无数尖叫声,身体悬空的感觉被拉得很长,她看见裴颂声自人群中冲出来,毫不犹豫地拉住她。
但她半身已探出栏杆外,落势已收不住,所以裴颂声直接抱住她,跟她一起下坠,半空时还翻了个身,用自己的身体承受所有的冲击。
沉闷钝重的一声响,程雅音整个身体被保护在一个温暖的怀中,只听见他溢出一声痛楚的闷哼,然后再无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