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08年隆冬
吴信社区诊所开在谨严大道的一个拐角,诊所老板是个精明的中年男人,听闻在年轻时钻研学习到痴了,反而什么学校也没考上,早早谢了顶,至今未婚,和年迈颇有威望的父母住在诊所二楼。
吴信的父母感情很好,对儿子逐渐放弃后干脆眼不见心不烦,除周末两天定期坐诊,其余时间四处周游。
苍白的男人造访于节日后的周六,看了眼正为女人把脉的老人家,径直走向打盹的吴信,他脚步慢而重,每一下都稳稳踩着地面,严丝合缝,有种说不出的怪异,仿佛借尸还魂,松垮的羽绒服下是一摊腐烂不灵敏的臭肉。
他敲了敲桌子,低声吐出三个字:“安眠药。”口罩和棒球帽使本就消瘦的脸颊只剩一双晦暗不明的眼睛。
“睡不着觉?你可以先去把把脉。”吴信伸了个懒腰,糊弄道。
“开个价。”
“你有诊断单吗?”
男人将一沓红色纸币推至吴信手边。
“不会自杀的,但是再睡不着倒有可能猝死。”
吴信瞄了一眼专注的父亲,将钱摸进衣兜。起身道:“稍等。”
男人突然抓住他的胳膊,眸中燃着奇怪的火,他能感觉到口罩下男人弯唇的弧度,带动薄薄的布料咧向耳朵。
“打胎药也有卖吗?”
他的手指如同尖锐的骨架毫不留情嵌入衣袖,吴信觉得有点疼。
“关于刑侦队的处分,麻烦您再多考虑一下!”
宽敞的会议厅只剩李博寅和端木擎昊二人。
魍魉十三案件至今没有进展不说,因刑侦队外勤时强行搜查住宅,导致记者乘虚而入,公安暴力执法登上头条,一时舆论纷纷,矛盾愈发激化。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违法乱纪,你身为领导不及时制止反而隐瞒包庇,这就是你看好的优秀警员和你带的好头!”
“案件性质极其恶劣,魏勋郎是主要负责人,这个关口停职只会加大案件侦破难度!”
“这种没有纪律没有职业素养的人再有能力也不能用!你处在晋升的关键期,这种时候在身边放一个定时炸弹,是不准备要前途了!”
“现在对我而言,”端木擎昊深吸一口气,坚定道:“只有尽快查出魍魉十三的身份,才是最当紧的。”
市长微微挑眉,却也耐了性子,等他继续说下去。
“隐瞒群众是我的过失,手下办事不利也是我要求不严,再给我点时间,等案子破了,所有后果我一力承担。”
魏勋郎还是接到了停职通知,余友忠暂任案件总指挥,而端木擎昊和市长发生冲突的传闻也在局里沸沸扬扬,据说同样要受警告处分。
档案室中烟雾缭绕,透过门缝满溢而出,钻入路过者鼻腔,众人习以为常,没人敢在这种时候撞魏队长枪口。
倒也有一个例外。
蓝尔雅大步走来,用力拉开房门,激荡一小片尘埃,魏勋郎翘着二郎腿在转椅上吞云吐雾,余友忠坐在沙发上,正惊慌看着她。
她一把夺过余友忠手里的案卷扔向所谓停职警官的脸,后者抬手接住。
“局长因为你受处分,你跟没事人一样在这抽烟!”
“尔雅别这样,勋郎他也是为了案子……”
“余哥你这么惯着他他领过情吗!”
魏勋郎放下案卷,看着蓝尔雅的双瞳复杂的冷。
“我说错了吗,你自己捅的篓子,让局长背锅,局长夫人还在住院,你一次都没去看过!魏勋郎,你状况不佳没人逼你留下,控制不住自己就滚,别在这丢人现眼!”
“局长夫人早点死了不是正合你意吗?”
蓝尔雅不可置信睁大了双眼。
“勋郎!”余友忠起身,放在二者中间,“尔雅,你别听他瞎说,他熬三个大夜了,这会说胡话……”
魏勋郎轻哼,拧着眉露出个怪异的笑,继续道:“家里死人的又不是你。”
这次连余友忠也说不出劝慰的话了,他震惊回头,见魏勋郎掐灭烟头,站起来,红通通的眼睛盯着蓝尔雅。
“我四处走访,说我没有搜查令?我他妈在那个黑心医生那查出一堆违禁药品!等搜查令,等搜查令下来他早处理干净了!我还要给他鞠躬道歉对不起老子断了你生财之路?还有那个李博寅,把一个市区封得水泄不通!该修的不修!一天天好好的路修来修去!私底下在庙里上头香,这种货色要我卑躬屈膝上门送礼?蓝尔雅,”他恶毒吐出所有尖刺,苦笑失声,“在你眼里,端木擎昊的痛苦是痛苦,我的不值一提?受害者是我侄子,我比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
蓝尔雅一时无言,她承认她因魏勋郎的鲁莽行事气愤,是她昏了头,跑来不分青红皂白指责他,但她依旧不认同亲人离去是警官失职的理由。
“你现在的状态不适合跟这个案子,”她努力平定自己发颤的尾音,“交给我们吧。”
“你们?你和老余还有那群趋炎附势的白痴团队?”
“我打算召回端木。”
一语惊人,空气变得更加凝固,堵得人窒息。
端木高中刚毕业就跟着父亲天天跑来局里,端木擎昊便将他扔给魏勋郎使唤,说是跑腿干点杂活,小男孩不要闲着,但是小端木的确在心理侧写方面有着可怕的天赋。
一次两次,男孩在夸赞中找到了开关,打开了属于自己的新世界。
魏勋郎同他甚是合拍,聪明的人都是疯子,两个疯子聚在一起不知是灾难还是福音。
“你疯了吗?”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端木的危险性。
后来端木参与的案子,被逮捕的犯人皆有不同程度的精神问题,魏勋郎不好的猜测尚未成型,一次意外显露端倪。
探险的孩童们在中心医院的废弃杂物间,隽永的黑暗中,发现牢牢捆绑着的,奄奄一息的男人。
那是个正在通缉中的犯人。
正如他对女孩们所做的恶行,他体内也被塞进了两只活老鼠。
端木早就抓住了他们,他像猎豹一样为了猎物可以不眠不休的蹲守,甚至以身犯险,扮演接头的小贼,酒吧的吸毒者,甚至隐蔽巷陌的playboy。
他抓住他们,把他们投入与世隔绝的密室,剥夺他们活而为人的权利。
“他在国外拿到了犯罪心理学学位,成功协助警方破了不少案子,我们需要借助他的才能。”
“虐杀的才能?”
监控的盲区,端木又是董哲宇一手带大的,对中心医院了如指掌,现场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据残留。犯人对施虐者的口供也因精神创伤大相径庭。
不和谐的,只有端木始终清浅的笑靥和抓捕时的游刃有余。
魏勋郎曾如此相信他。
哪怕余友忠提醒他满身戾气的少年不似常人的薄凉双眼,哪怕身为父亲的端木擎昊也告诫他要留心少年的狡黠……
他盲目沉浸于找到同类的快乐。
直到屠杀那刻来临。
“还是说,这也是你讨好局长的手段之一?”
响亮的巴掌落在他脸上。
一如四年前,现实的巴掌来的毫不留情,嘲讽他的失败和天真。
终生难忘。
被绑架的瘦弱男孩,血淋淋站在尸体旁,四名绑匪七七八八躺在地上,内脏分门归类,一排排摆在空旷车库唯一的桌子上,亡者死前恐怖的表情还残留面部。
男孩是故意的。
他身上总随身携带着刀片,说这是身为得罪过许多人的警官家属的基本素养。
他是故意的,为了屠杀。
“尔雅!尔雅!你个臭小子一天天嘴里就说不出个好话!”
余友忠在骂他。
“还不快追出去啊!”
追什么?
魏勋郎被打得偏过头,迟迟回不过神。
他最尊敬的上司给儿子扣上精神病的帽子逃脱罪行送往国外。
他最欣赏的男孩,褪去皮囊化身裁决生命的怪物,是个魔鬼。
全部都是你做的?
他不可抑制的发怒,咆哮,拍着桌子诘问。
男孩停止总在嬉笑的薄唇,端坐在审讯室,安静而无畏。
目清明而视秽物,耳聪灵反择谣语,忽繁花独嗅芸芸罪,持真缄口,华囊腐肉,故生恐怖。
我认罪。
魏勋郎像个断线木偶,靠在椅背失神。
历历在目的,津津乐道的,都是已成为遥远过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