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2020年早春
庚长在医生家住了小半月的时候,才知道端木为他报了成人高考班,并尽职尽责抱来了大摞辅导书,告诉他等通知去上课。
“等你毕业再说工作的事。”
对于他的小小祈求,医生温和反驳。
可是庚长在国外生活了十多年,回来又在精神病院待了三年,国内的课程与他宛如天书,他发誓自己已经努力了,为了不辜负小医生的厚望,甚至挑灯夜战,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然而上课后阶段性测试的成绩还是惨不忍睹,他惨兮兮拿着成绩单站在医生面前,得到医生略带歉意的嘲笑,明白自己到底不是学习的料。
不止如此,医生还给他办了健身卡,并告诉他不去的话自己辛辛苦苦赚的钱办的卡就浪费了云云,害得他得空便背了小猫赶去,然后在健身房被当成吉祥物一样疯狂搭讪。
他趴在跑步机上叹气,小猫由女性店员强着接手,店老板甚至专门为它添了个小笼子。
有这个空不如把猫送过来他回家多做几道题。
与人交流他也很不擅长。
“哟今天也来啦?”高大的男人擦着汗走过来,他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叶教练,”庚长礼貌打了个招呼,而后抱怨到:“语文好难啊……”
叶承悦愣了愣,一脸莫名。
“阅读理解啊,和文言文……”
老板反应过来,猛地大声道:“明明数学最难行吗!还有英语!当时成绩下来我差点让我爸打死!”
“我是在国外长大的,英语还ok。数学也没有太难吧……”他挠挠头,不好意思的笑了。
一毛巾抽在后背上,叶承悦不由分说点开了跑步机,且加了速。
“教练我体能也没什么问题。”他调整好气息,游刃有余跑起来。
“嘁,那来我这打工啊,考什么大学,考个教练证不好吗?”
“我也想啊!医生不让……”他暗自悲痛。
“小庚啊,”店员姐姐从前台探头叫他。
“我在!”
“你的小猫叫什么啊?”
他愣住。
叶承悦笑道:“你这招勾搭妹子可以啊,回头我干脆在店里养一只得了。”
庚长干干回笑,他和小医生的猫还没有名字。
医生对他和它非常好,是个尽职尽责的饲主,他不知为何常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董思佳告知他这则寓言至今他都不明白,农夫怎么会不知道蛇的危险?
比起农夫的烂好心,庚长更愿意相信那是孑然一身、心无生死的苍白。
“喂!喂喂喂!庚长!”叶承悦拍着他兴奋道:“快看!”
正门进入一个漂亮的女人,四下望着正在找人。
“超级正点啊!”
她锁定他们,走过来。
叶承悦见状立刻蹿至庚长身前,拿出花花公子的做派找话:“美女姐姐,有什么需要吗?”
美人勾唇,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的身后人:“我找他。”
“我?”庚长讶异道。
“庚长是吗?”
“是。”
“端木让我带你去买衣服,收拾一下走吧。”
“端木医生?您,您是?”
“我叫蓝尔雅,端木的同事和家人。”她对他伸手,带着疏离的温柔,细看会发现她眼白上爬着红血丝,精致的眼妆也没有很好遮掩。
同事和家人……
庚长想到那起案件依然头皮发麻,魏勋郎也至今没有现身,看来魍魉十三又默默操纵了这座城市的守卫者。
“您是他的姐姐吗?”
她笑起来,这次是真的带着愉快,“先走吧,路上给你说。”
“可是我自己买过衣服了……”
“端木说这种事还得女人来。”
庚长无奈提前结束了锻炼,在叶承悦嫉妒的小眼神里背着猫跟在蓝尔雅屁股后头溜了。
“那是你养的?”
刚坐进车冷不丁被问,他抱着猫点点头,又立刻道:“不是……是医生过年的时候捡回来的。”说及此他就软了语气,透过背包专门留的可视窗,看乖顺的小家伙。
“端木?这可不像他的风格。”
“姐姐您是医生的……”
“准确来说是他父亲的妻子。”她说的直白又轻巧,甚至还能给端木一个笑脸。
“哎??”他脑袋有点短路,她看起来没有比端木大多少,又说是同事,所以说,难道是医生的父亲老牛吃嫩草婚外情!?那么原配呢?医生和她相处不尴尬吗?
“想知道自己去问端木吧,毕竟你是特别的。”轻易看穿他的混乱和不知所措,蓝尔雅笑着解围。
特别的?
他敏锐抓住这三个字,细细品味后摁住自己的心脏,把不该有的期待狠狠摁回去。
“我不知道……”医生连着半个月凌晨到家,顶着熊猫眼,偶尔看到庚长坐在客厅还会责怪他仗着年轻熬夜,他便也不好意思再说些有的没的,“医生很忙,我没有机会去了解他,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他为什么带我回来。”
“你该问问他,从旁人那里更打听不来端木的。他向来独来独往,像这样邀请另一个人还是头一遭,我听说以后吓了一跳,甚至猜测你是他的私生子。”
“可我都二十三了!端木医生才多大?”
“哎呀,这么大了,看起来才十七八嘛。”
“十七八也不行啊……那样端木医生不得四十了。”
“差十岁,你到底是他的什么人呢……”
小医生今年三十四,庚长觉得这件事难以置信,他整理书房时发现了医生的身份证、毕业证、护照等等证件,每一个都明晃晃彰显着事实,小医生已过而立之年,在即将步入不惑的队伍里。
“问出来原因记得告诉我啊,想了解他的可不止你一个。”
他为难笑了笑,心知自己不敢多问,端木家中不合身的大码衣物,简洁的单人用品,和不知名美丽少女的亲昵合影。他没有勇气踏足,生怕打破某种平衡,放出什么怪物,让来之不易的安稳毁于一旦。
“请问……您知道魍魉十三的案件怎么样了吗,医生每天都很晚回来……”
“端木本来就是法医队的,现在被厅长召回来,不太可能轻易放走他。”
“……我以为医生只是精神科的,那天听医生说下解剖台我吃了一惊。”
“那你真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在犯罪心理方面是个天才,但天才和魔鬼仅一步之遥,所以被发配到了安康医院。”
“那魍魉十三……”
“看在你也是受害者的份上我才讲的哦,新案件作案手法完全复刻魍魉十三,凶手杀人后打开了屋内所有门窗,室温低至零下,很好遏制了尸体异味,发现时已经隔了四五天,再加上过年,小区人来人往,增加了很大的排查难度。”
她将车驶入地下停车库,黑色的阴影笼过来,加深了她眉心焦虑。
“勋郎他,一口咬定是十三……”
稀碎的声音没入行车时的低鸣,庚长双目亮晶晶的盯着她。
她唇齿启合,轻声道:“他已经死了。”
庚长是替罪羊,也是藏匿真相的门。
在中国神话里,巨人盘古开天辟地,可天地大部分时间是颠倒的,时而清明,时而混沌。
这是友人告诉他的,友人虽是个病人,但说话时有种魔力,轻易钻入人心。
“哎呀,每次在停车场我都分不清东西南北。”蓝尔雅锁了车门,不好意思道。
友人问他,你知道原因吗?
他背起小猫。
“来的时候,路上有指示牌。”他指了指方向,看着蓝尔雅。
“还是挺有用的嘛小伙子。”
他笑了笑,友人的低语擦过耳畔。
“因为人心未开。”
噩梦来的汹涌,剧烈的失重感让魏勋郎跌落现实,伴着久留不散的心悸,他从杂乱的办公桌上抬头,烟味扑鼻。
为了防止打扰,他直接搬进了档案室,足不出户,早不知过了几天几夜。
端木坐在沙发仅存的空隙抽烟,膝上放着蓝色书夹包着的报告,憔悴的模样不亚于魏勋郎,不过比起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的警官,小医生白衣飘飘,还算干净。
“你怎么在这?”
警官直起身,伸了个懒腰,关节“咔咔”作响。
医生将烟扔进烟头近乎泡烂了的纸杯里,敲了敲手中材料示意。
魏勋郎下意识摸桌上的烟盒,发现已经空了,便对医生道:“给我一根。”
打火机引燃烟尾,滋滋火光攀附烟身。
“刚才,一瞬间我还以为是十多年前,友忠、你、我,为了办案,在这不眠不休,那时候你话还挺多,扰人清净。”
室内严禁抽烟的贴示被烟雾遮得含糊不明,小医生依旧没给他一个眼神。
“啊,你抽烟就是跟我学的吧臭小子,为这我被数落了不知道多少次,不学好的是你,挨骂的居然是我。”他盯着他,视线穿透灰蒙蒙的空气,后者又点上一根,抬头长舒一口。魏勋郎眯了眯眼睛,“事到如今,大少爷,你还想做什么?”
警官的视线被面不改色尽数接纳,医生回望他,眸中怜悯平铺开来,室内空气顷刻降至冰点,警官皱眉,他最不需要被眼前这个人怜悯。
“论查案,”医生平静出声,“你比不过余友忠,论人脉,你比不过蓝尔雅,论权力,你比不过我父亲。魏勋郎,我想做什么,你都管不了。”
“看来在你眼里我是个废物。”烟在他指尖可怜的燃着,袅袅蒸腾,宛若呻吟。
“不是在我眼里,是在你自己眼里。”他说得缓缓,向来如此,把人当小白鼠般,冷静剖析,随意践踏,剥出最羞耻的内里,暴露在无尽痛苦中,“需要我为你治疗吗?”
“我不需要恶魔给我治疗。”
“你想为了一个罪犯毁了自己?从案子最开始,先是怕余哥比你发现更多查得更快,放弃了尔雅姐,又将失去怪罪在端木擎昊,你的上司身上,魍魉十三使人痛苦,你又何异?”
警官重重拍桌起身,走至医生面前,附身与他烟息相交,切齿道:“也许抓到他,痛苦就能停止。”
纤长的手指戳痛男人心口,医生冷静到让他恍惚,多年前的小魔鬼不曾有这般冷冽刺骨的目光。
“痛苦源自这里,”
他毫不怀疑再用力点他便能戳破胸膛,直刺入他的心脏。
“不止不休。”
自李博寅在自己的车顶遇害,叶政杰当选T市新任市长,而实际叶家也在丧子之痛中一蹶不振,T市真正的掌权人实为端木擎昊。
暗始终在蔓延,不止不休。